第8章 邪修

赵家公子一具清癯的壳子里,容纳夺舍者的生魂一抹,女鬼一只,原主残碎的旧魂一片。

再加上倒霉鬼,确实算得上“拥挤”了。

“赵锦宁”忽然阴森森地开了口:“愣着做什么?”

他这话是对那女鬼说的。

因为就在声音落下一刹,她脸色蓦地变了。

狰狞、痛苦,好似深陷挣扎。短暂的瞬息过后,她的双眸染上了猩红,血口大张扑咬向奚元——

舌面上黑色的印记一闪而过。

晓羡鱼匆匆瞥见,不由一愣:“魂契?”

奚元不避不让,只懒漫地将手臂抻直了些。那女鬼细瘦伶仃、轻若无骨,就这么被他拎着,像只猫儿似的乱抓乱挠……够不着。

晓羡鱼趁机甩出一道符将她镇住。

“……”

“赵锦宁”大概没料到她竟如此指望不上,气急败坏地斥了声“废物”,转头阴毒地盯向晓羡鱼。

那眼神若能化半点为实质,铁铸的人儿来了都得千疮百孔。晓羡鱼“嘶”了一声,心道:“好凶。”

下一刻,他身上属于赵锦宁的皮囊塌垮下来,犹如融化的蜡像,骇人至极。不消片刻,外壳如蛇皮蜕尽,真身显露。

晓羡鱼从未见过有人长得如此……恶心。

他不知换过多少具身体,吞食了多少生魂,已全然变成一个“集合体”——大致的人形之上,粗劣地黏合着数块残缺、辨不出原样的肢体部件。

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感情这才是倒霉鬼那句“好挤”的实质意思。

难怪他说这话时隐约还有几分嫌弃。

晓羡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人大势已去,拼尽最后力气作此挣扎,不能只是为了恶心一下她。

她下意识后退,但与此同时,对方身上陡然释出了某种不详的气息,毒蛇似的地纠缠而来。

触及那气息的瞬间,滔天的恶意当头浇下。

晓羡鱼好似看见了无数恶魂尖叫着爬出泥地,争先恐后、面目扭曲,一双双皮烂肉腐的手攥住她的衣角,想要将她拖下无间炼狱。

那画面无比可怖。

也无比熟悉。

晓羡鱼的身体瞬间僵硬。

恍惚中,地面不知何时已化作深沼,失重感寸寸漫湮,她感到自己正在往下陷落,却动弹不得半分。

那一刻说不出是窒息绝望、还是即将坠入炼狱的微妙解脱感。

呓语在耳畔萦绕不散,蛊惑着她——

沉下去吧。

沉下去……就清净了……

忽然,眼前一暗。救命的帷幕挡落在她与炼狱之间。

铜钱碎响。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听,别看。”奚元的声音离得极近,沁着霜雪之意的吐息擦过颈侧,他低声道,“听我就好……看我就好。”

凄厉的尖叫、恶毒的呓语顷刻远去了,犹如海浪退潮,将那些深不见底的恶意尽数卷走。

长睫微颤,轻扫过苍白的掌心。她眨了下眼。

察觉到她清醒过来,奚元松开手。

晓羡鱼再望向前方时,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夺舍者离她仅两步之遥,看来是想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偷袭……并没能成功。

不知何故,此刻他躺在地上,气息全无。闻铃伞贯穿整个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深黑色的血不断渗出,许多小虫子在其间扭动。

场面凶残,死得不能再死。

……她陷入梦魇不过几息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望向奚元。

“你干的。”奚元面不改色,指了指凶器闻铃伞。

晓羡鱼:“……”

真的吗,她刚刚都站不稳了,还能失手把人杀了?

“小仙姑果真厉害,”奚元补了一句,“纵然神志不清,也能感知杀意、绝地反击。”

晓羡鱼沉默半晌。

行吧,谁还没点小秘密了。

“好,那就当是我干的。”她木着脸说道,“可你……我下手也太狠了,打个重伤便成,这下直接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奚元轻叹一声:“别责怪自己。”

晓羡鱼:“……”

我在责怪你!

想必倒霉鬼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认真说道:“‘魇鬼’……他是邪修。本该三百年前便死绝了的邪修。”

言下之意,很多东西需要他活着来交代。

奚元安安静静瞧着她。

晓羡鱼蓦地想到,这倒霉鬼不知死了几个年头,记忆又不全,不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耐心解释:“方才他放出来将我魇住的那些恶魂,叫做‘魇鬼’。只有‘魇息’……也就是世间至浊至污之气才能养出魇鬼,修炼这种气息的就是邪修。”

“但魇息早在三百年前一夜散尽,天下的邪修也该都跟着一起消失了才对。”

那是修真界史书上近千年来最浓重的一笔,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血月当空,浓郁的魇息在天幕盈成倒悬的海,阴沉沉地往人间垂压而下。

无数魇鬼挣扎沉溺其中,被汹涌的浪潮卷向倒悬海尽处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笼罩在青炼山上空。

魇息是邪修的修炼源泉、力量根本。而有一人,天生身怀魇骨,是万千魇息选中的“魇主”。

她名叫苏漪。

书上说道——

三百年前,妖女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受诛。她为自保启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集于己身。

于是,天下所有邪修的力量都在一夜之间被抽取殆尽,枯竭而亡,死状无不凄惨。

据说最终苏漪承受不住那滔天的邪恶力量,受魇鬼影响变得疯魔,死在了微玄圣子剑下。有人调侃,此事的起因和过程虽恐怖了些,但从结果看,倒是弄拙成巧,皆大欢喜。

“我记起来了。”奚元忽然道,“那一夜。”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亲历者。晓羡鱼吃了一惊:“你……三百年前就在世上了吗?”

奚元转身,走到不远处,拾起那盏被她随手一扔的提灯。

那灯不歪不倒,正正落地,故而还好端端的,没烧起来。

白衣鬼魂提灯回首。

月色如练,为那一剪侧颜涂上银丝勾线般的浅泽,描摹出某股仙鬼难辨的矛盾气质。

他偏了下头,追忆似的说道:“那一夜,好多东西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晓羡鱼:“……”

她总觉得奚元说的“消失了”指的不像邪修……而是别的什么。

看来倒霉鬼的记忆还是一团糟,想起来的和她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晓羡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奚元瞧见她这模样,弯唇轻笑起来,“小仙姑莫恼,或许还有个法子。”

他眸光一转,落到某处。

晓羡鱼顺着瞧过去,发现是那只被符咒镇着的女鬼。

晓羡鱼眨眨眼,恍然。

——是了,还有她呢。

那女鬼是邪修的“契奴”——她舌面上的黑色图案便是魂契印记,云山主修课上曾教过如何辨认,晓羡鱼没打瞌睡的课屈指可数,记得尤为清楚。

魂契是一种单方面的契约,本质是人对阴鬼种下的咒术——下咒者成为契主,鬼则听命于他,不得违反、不得背叛。

先前她袭击奚元时,看上去便是无法自控的模样,多半是受迫成为契奴的。

如今下咒者一死,契约也便解了。

果不其然,晓羡鱼收回符咒,女鬼从无法动弹言语的状态解脱出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杀得好,杀得好!哈哈哈哈……”

她盯着邪修死状凄惨的尸身,恣意地大笑着,神情怨毒又快意。

片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匆忙扑到尸身旁“翻找”起来。

她毫不厌嫌地擦拭混着虫子的黑血,仔细辨认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断肢残块。

她的状态专注得过头,隐隐透着癫狂。晓羡鱼没敢贸然打扰,小声问奚元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其实也就随口一问,不料倒霉鬼好像还真知道答案。

他说:“拼人。”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

不知为何,她居然立即理解了这句诡异的回答。

那女鬼居然是想从这堆腥臭冲天的碎魂尸块里……拼凑出具体的某人么?

晓羡鱼旁观片刻,心中有了个猜测:“你是在找赵公子么?”

她问的显然是那个被取而代之的、真正的赵锦宁。

女鬼动作一滞,蓦地抬起头。鬼气森森的双眼望向她,好似看见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是不是能让他活过来?!”

晓羡鱼摇摇头:“我不能。”

赵公子这情况绝无可能再活过来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他的魂魄还没散尽,我能感觉到。”女鬼神态执拗,“你不是从仙门来的么,借尸还魂的法子总有吧。帮我把他找回来。”

“借尸还魂罔顾天法伦理,乃正道禁忌。我是云山渡魂师,只管渡魂,不干别的。”

女鬼静默半晌,忽而道:“我方才听见了,你们想知道那畜生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如何抢了别人的身体,取而代之。他杀的每个人,我都在场。”她语气寒凉,“我看得一清二楚。”

晓羡鱼心道果然。

根据先前新娘撞邪的信息来看,这女鬼至少半年前就跟在赵家公子这具身体旁,她确实知道来龙去脉。

女鬼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你复活赵锦宁,我便说出我知道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