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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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的生活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因为日复一日所发生的事,都如此平静、反复。我被困在了这场梦境之中,但我自身却并没有想要醒过来的念头。

我只是偶尔会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切都很不真实。

转眼之间,冬雪簌簌。不知道以前如何,但冬天对如今的我而言实在太冷了,我起先还未在意,但寒意不知不觉便渗进了我的身体,将我并不愿意接受的“礼物”强塞于我,使我又一次被迫蜷缩在燃着火炉的屋子里。在这期间,我所维持着的始终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好在真司大多时候都会陪着我,让我不至于落入孤单伶仃的境地之中。只不过,若是想要去见悟便不行了,我只能从真司口中得知,悟逐渐能说出一两句较为完整的话、悟已经开始自己站立起来了……

不能亲眼注视着他的这些成长,对我来说也是一件稍有遗憾的事情。

我为此叹了几次气,真司也看出来了我的失落。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上面点缀着一些凹凸不平的小方体,那真是个奇怪的物件。

真司说,这东西叫相机。

“相机是什么?”我对这一切感到新奇。

于是真司指着这个方形物件的不同位置,同我解释着它们的作用,镜头、快门……这些于我而言复杂生涩的词汇,一个个地从真司口中冒出来。

真司从身后拢着我的身体,握着我的手教我如何去截取自己想要留下的画面,教我如何按下快门。

“到时候把胶卷洗出来,就是相片了。”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相片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真司含笑注视着我,他说,相片就是你最想保留下来的那个瞬间。

注视着他的眼眸,我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含义,于是生疏地举起了相机,真司的表情先是愣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为原本的笑颜。

我最想要永远保留下来的,也正是这一刹的光景。

“等到天气暖和起来,你的身体好一些了,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照吧。听说现在很流行一家人一起合影呢。”真司将我抱在怀中,握着我的手指。他的双手白皙柔软,宛如玉器般美丽。

真司说,大家管这种相片叫做“全家福”。

我对他说,真希望天气立马暖和起来,让我们今天就能够一起出门。

真司不说话了,他闭上了眼睛,低下头来亲吻我的额头。

胶卷洗出来之后,真司带来了一叠相片,其中有许多都是悟的身影——咯咯笑着的悟、摇摇晃晃走路的悟、还有被真司抱在怀中的悟。

那孩子的脸上,充盈着被人所爱的笑容。

人们总是说,苦难才能成就人才,即便天才也需要磨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我不清楚这是谁主张的,不过,我希望我的孩子不需要经受这一切也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成为他想成为的人物。

我希望他能够永远在温柔与爱护中长大,顺风顺水,我相信着,即便不经受苦难的磨砺,他也一定能成长为了不起的大人。痛苦并非是人生之中的必需品,我希望他能与其毫无关联。

我还希望他能永远不受桎梏,自由地舒展着自身的枝叶,直到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我的这些愿景,即便说与年幼的悟听,他也是无法理解的。不过我可以告诉真司。

真司说:“我知道。”

“你不会觉得这是溺爱么?”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不经受苦难的折磨、不受挫折的人,仿佛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但是真司说:“我能够理解。”

我相信他并不只是为了迎合我,我相信他的确能够理解。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都已经见过我的“母亲”了,我也知道她的态度了,可我还是隐约有种直觉一般的念头,我想,在我年幼之时,一定也曾被人无比珍重而宠爱地照顾着。

他们将我视作无比珍贵的宝物,绝不吝啬于倾注自身的爱意。我觉得,从那时候起,一定就有人毫无保留地爱着我。

这一点我并没有跟真司说,出于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缘由,我觉得这并不是跟他有关的事情。因为我觉得,他与我的那段生活,有着格外遥远的距离。

在那个瞬间,一张模糊不清的、满含泪水的面容忽的从我的脑海之中浮现了。我知道她在哭,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我说不清自己是否为之动容了,但我再也忘不掉那样的哭泣。

她在为什么而哭呢?

“……我的……女儿……”

我问真司,我小时候是否生过病。

真司虽然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这么问,但他还是耐心地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样啊。”

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一张张地翻看着真司拿回来的那叠照片。从许多悟的照片之中,我找到了夹在其中的真司。

那是当时他刚将相机带回来的时候,我在房间里为他拍下来的。

注视着那副笑颜,以及那双被留存于相片之上的眼眸,我不由得轻轻地抚摸着它,惊叹于其中的奇妙。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我的身侧伸了过来,遮住了相片。我抬眼去看,真司却握住了我的手,牵着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我感受着手掌下那柔软温暖的触感,一时有些发怔。

“……怎么了?”

真司没有作声,他只是注视着我。那样的眼神,比之相片上留存下来的景象更加动人。

我也不说话了,仰起脸去亲吻他的眉眼。

虽说我不能时时去见悟,但真司带来的照片弥补了我的遗憾,令我生出了自己仿佛也在注视着悟的一点一滴成长的错觉。照片逐渐多起来之后,真司将它们仔细地放进了相册里,以便我能随时翻看。

悟的相片已经有很多了,但真司的相片却只有那一张,我虽然想再多照几张,但真司却说他就在我身边,即便没有相片也没有关系。

我总觉得,他或许是觉得我会本末倒置。因为之前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一直在盯着他相片看。但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冲洗出来的相片,我只是对它感到新奇罢了。

这种小小的插曲,宛若细细的丝线一般编织在平静的日常之中。

寒冷的冬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随即便是盎然的春意袭来。那覆盖在地面上薄薄的雪层,通常会在我醒来之前便消融于太阳倾落下来的温度。等到中午的时候,外面已经很暖和了,我发现这个院子里所种的树木与我最初所在的那个院子不同——它们冒出来的花苞长得并不一样。

真司又出门去了,趁着天气暖和,我终于得以亲眼见到悟了。仅仅过了一个冬天,他已然能够自己走起路来,实在叫人感慨。见到我来了,悟迈着小小的步子,哒哒地走——或者说是小跑到了我的跟前,抱着我的腿,仰起脸来看着我。

如此惹人怜爱的神情,令我不由得蹲下身体,将他抱了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了悟叫我“妈妈”。他那稚嫩的嗓音从嘴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整个人都无法动弹了,身体好像变得很僵硬,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全身。

悟小小的脑袋贴着我的脖颈,短短的手臂抱着我的脖颈,这个孩子虽然已有数月未曾与我相见,但他所表现出来的亲昵,却一点儿也不显生疏。

我已经听不清楚他后来说了些什么话了——我已经无法仔细去分辨其中的含义了,我抱着怀中的这个孩子,他趴在我的怀里,一股与血缘无关的羁绊,就这样将我们连接在一起了。

那一刻我们便成为了真正的家人。

我一直在那里待到了入夜,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或许精力总是很旺盛的,所以要到处走来走去,悟在檐廊爬上爬下,他的腿都还没有檐廊高,却要翻来覆去地又上又下,仿佛这也是极为有趣的游戏。

一开始我还能在他爬上爬下的时候帮他,但很快我的力气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于是只能坐在檐廊上看着,悟自己玩了一会儿也不再继续了,而是趴在我的腿边看着我。

我低下脑袋来,靠近他那张圆乎乎的小脸,他那肉肉的小手便伸向了我,起初我还以为他又要来抓我的头发了,直到他的手停在了我的额头上。

悟,正在摸着我额头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

自从上次同真司说清了对这道疤痕的看法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再在意过它了,泉子也不再提及,只是帮我梳头的时候依旧会放下额前的头发来遮住额头——然而这已经成为我自己也适应的发型了。

悟软乎乎的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摸索着,他的眼睛大而圆润,宛若海与天般清澈透明。他或许并不清楚这要如何描述,所以从嘴巴里冒出来的依旧只有“妈妈”。

我握住了他的手,将它从我的额头上拿了下去。悟也很快便移开了自己的注意力,趴在我的腿上,与我一起感受着吹拂面颊的微风。

他的小脑袋,很快便一点一点地耷拉下来了。

我将悟放回了他自己的小床上,蹲在床边看着他睡着的模样。那头细软的白色发丝微微翘起,我伸手将其按下去,但松手时它又翘了起来。

“悟,”我轻轻地叫着这个孩子的名字,亲了亲他的额头,“快点长大吧。”

我希望你能健康地成长,成为令我和真司、也令你自己都感到骄傲的男子汉。我希望你能够一直随心所欲,享受着幸福、享受着爱与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