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如果说心也能用作器皿,那么存在于我肋骨下方那个正在鼓动缩张的肉质器皿,一定只有微不足道的狭小的容量。
它小到甚至只能装下一样东西,塞进去对一个人的感情。
那双含带着温柔的眼眸填满了我的心,以至于就连我们的孩子,似乎也无法再在我的心中割据出一部分位置。
望向我的时刻,悟那稚气的脸蛋上浮现出好奇似的神情,两只小手也伸向了我。
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大抵是因为即便朝我挥动了双手我也没有主动走过去抱他,所以悟便四肢并用地在榻榻米上爬了起来。
这孩子在地上挪动身体时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团松软的雪球。
真司笑意吟吟地看着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似乎也是觉得很有趣。
那一刻我便觉得有什么坚硬的屏障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一股柔软的情绪像棉花似的被塞了进来,令我对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心生些许爱怜。
我于是走了过去,将这个正试图来到我身边的孩子抱了起来。虽然他看起来还那么小,实际上也如此年幼,但重量却一点儿也不叫人感到轻松。
“悟。”我注视着怀中这个小小的孩子,轻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在我的认知里,写作“悟”的汉字所代表的是理解与明晰,是智慧与通透,“悟”就是摒弃蒙昧与无知,所以能够体会到世间的至臻奥秘。
我想起自己昔日曾听闻过,比叡山的僧侣们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所以世间的真理也隐藏于“咒”,而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只可惜我想不起来是谁告诉过我这些话了。
我问真司这是不是他告诉我的,但真司却摇了摇头,说他并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东西。
“而且,”真司的视线轻盈地落在我的脸庞,他说,“也没有这种必要。”
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所以问他为什么。
“因为……”真司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奇异的语调,他像是在回忆,但那些回忆却是久远而模糊的。真司说:“你是特别的。”
他告诉我:“虽然有些人并不愿意承认你的不凡,但这并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拥有天赋。”
天赋的才能是一切力量的基础,这跟男性或是女性,术士或是普通人都是无关的,天赋是生来就被赋予的才能。
虽然真司说得如此笃定,他说我具有天赋,可当我问他,我的天赋究竟是什么,他却又闭口不提了。
即便我追问,他也只是说,这只有我自己才能知晓、领悟。
因此,我又想起了“悟”。
“那为什么要给悟起这个名字呢?”
我这么问了之后,真司却说:“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你。”
“我?”
真司微微点头,他说在以前的时候我就曾对他说过,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叫那个孩子“悟”。
“……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喜欢这个名字,而泉子告诉我这是真司起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原本同他说过的。
真司从我的手中抱过了悟,他轻声说道:“你只是想不起来了。”
他嘴巴上说着这样的话,令我想起之前他所说的“重要的记忆不会消失,只是会暂时遗忘”,可如果我以后都想不起来了呢?
我问他:“如果我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怎么办?”
虽然我自己觉得是否能想起来都一样,但他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想法。真司微微垂下了眼睑:“你察觉到了。”
这真是句奇怪的话,在他看来,我是察觉到什么了呢?
真司很快便继续道:“以前的时候,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所以我偶尔会想,或许你不记得了也是一件好事,可如果你真的想不起来,那么过去的那些记忆……”
关于我们曾经是如何相恋的那些回忆,能够证明那份恋情的东西,也不会再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了。
真司觉得,我也察觉到他内心的动摇了。
他抿着嘴角,我也没有说话,然而被真司抱着的悟,却仿佛没有被这份停滞般的安静所影响,反而从他怀里歪过了身体,用两只手来抓我的头发。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悟搂住了脖子,那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肉乎乎的小手则是将我的几缕头发从盘好的发髻中扯了出来,他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有趣的游戏一般手舞足蹈。
头发被扯住的刺痛从我的发根处传来,真司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拆开悟握成拳头的手指,但是这一举动对悟来说却也仿佛一种游戏,令他开心地发出了笑声。
看到悟如此天真可爱的模样,我的心仿佛也在此刻融化了。
好不容易将我的几缕头发从悟的手中被解救出来,真司也将悟转交给了使女,托她们暂且将这孩子带出去了。
他伸出手来,将我散落下来的那几缕发丝别至耳后,问我有没有被扯疼。
我摇了摇头。
真司于是取来了梳子,打算帮我重新梳理头发。
发髻被拆开来的时刻,我忽然想起了某个“结发共白头”的心愿。据说是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种仪式,结为夫妻的男女,会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割下绾在一起,用以祈愿永结同心。
我总是想不起来是谁告诉过我这些事情,也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这些话,可这些犹如蛛丝般的话语,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便缠绕在记忆的罗盘上了。
和真司说起这个仪式的时候,他握着梳子的手似乎是顿住了。
我的侧脸传来了一阵柔软的触感,真司从身后抱住了我,他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面颊与头发。
真司说,这的确是他的心愿。
虽然在使女们口中听到的那些话,似乎已然能够勾勒出一个对“五条茉莉”没有丝毫感情的“五条真司”来,可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这个“五条真司”。
我相信着我们也曾许下过想要“结发共白头”的心愿,所以我问他:“如果我永远也无法完整地想起一切,你的心会因此而改变么?”
“不会的,”真司抱着我说,“永远也不会。”
我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我对他再无任何怀疑。
自从悟扯了我的头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了,或许是真司的指示,不过我其实也没有太多想要主动去看望那个孩子的心情,只是偶尔会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孩子。
都说母亲和孩子之间存在着无比深厚的联系,所以再怎么铁石心肠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都会自然而然地转变为温柔慈爱的、伟大无私的母亲。可放在我这里似乎,这套“理论”就有些不太适用了。诚然我觉得悟是个可爱的、惹人怜爱的孩子,可如果要同真司比较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选择。
真司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陪在我身边,我喜欢与他独处时的那种感觉。不过令我有些在意的是,每到了快要就餐的时间,真司总是会从我身边离开一会儿。
其实我大概能够猜到他去了哪里。
有一日他比往常离开的时间长了一些,我便踏出了和室准备去看一看情况,因为之前使女们就说过他最近总在往厨房跑,所以不出所料,我很轻易便在那里找到了他。
正在准备着中午餐食的真司,似乎正惊讶于我的出现:“你怎么来了?”
他似乎遇到了一点点麻烦——因为摆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盘看起来就黑乎乎的东西。而在发现我的到来之前,真司的眉头则是微微蹙起,一副苦恼的样子。
见我正盯着盘子看,真司立刻推开了盘子,对我说这里烟火气重,不适合我来。
我顿时明白了:“这是你做的?”
原本萦绕在他面庞上的那股轻盈神情被有些紧张的神色覆盖了,就连目光都有些游移起来。真司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的,我并不觉得他必须要什么都会做才行,因为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真司看起来有些沮丧,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可以的。”
我们已经来到了外面,真司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我有些想不明白。”
真司问我:“想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要这么做了?”
在我这么问了之后,真司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察觉到他的目光,我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他。
廊间的微风拂过面颊,风里夹杂着几丝初夏的热意,碎发被风拂动后在侧脸上轻轻地蹭着,这令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候我听见真司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要什么了。”
他告诉我:“我曾经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了,但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所以最后才会走到那一步……”
他话未说完,我便答道:“你。”
被打断的真司怔愣了一瞬,他似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我说:“我想要的,只有你。”
只要有他就够了,我自认为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的心正在为他而跳动,这正是支撑我活动着的根源。
然而听到这种答复的真司,却流露出了一种我愈发难以理解的沉默与安静。他还是在微笑,但是那样的笑容,却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你不相信我么?”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真司摇了摇头,他道:“我相信你。”
但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复。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相信这是现在的我所作出的答复,却依旧担忧曾经的我或是未来的我会有不同的答案。
我意识到了,真司依旧觉得,或许有一天,想起过去一切的我会生出与现今不同的“心”。
“我听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所以术师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
真司与我都是术师,所以我对他说,我想与他许下誓约。
真司问道:“什么誓约?”
他曾对我说过,他会永远爱着我。所以我也对他说,我对他抱有同样的情感。
我注视着他的双眸:“你要相信,即便我有一天想起了一切,我们之间依旧会有不变的事物。”
正如同他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的“你并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们之间的恋情,对彼此的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扭曲和改变的。
我紧紧地握着这个人的手指,我想起他以前也曾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记忆中的重影叠入现实,我注视着他的眼眸,那一刻,他仿佛便是我的全部了。
真司忽然道:“在很久以前,阴阳师们还活跃在平安京的时代里,人们总是觉得,有着无比执着心愿的人,即便是死去也会化作不甘的怨灵,来实现生前未能达成的愿望。”
现如今的咒术师,倘若不甘地死去,也有可能会化作怨灵,被填满与生时截然相反的恶念后行动。
他告诉我:“我曾经想过许多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会是何等姿态。”
我想起使女们的窃窃私语,她们说我曾性命垂危。
真司对我说:“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那样的言语,仿佛一种“束缚”。
脑袋又开始疼了起来,我按着自己的额头,额头上缝线般的疤痕已经愈合大半了。伴随着它的愈合,我头痛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突然又一次涌现出来,倒有些难以忍耐了。
真司扶着我的身体,让我能够依靠在他的怀中,他的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声音轻柔缓慢:“很快就好了……等到疤痕彻底愈合……”
我已经听不见其他的话了。因为我再次陷入了黑暗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