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堂三层环形围栏后方,并排坐着一行人,目光皆凝聚在下面人头攒动的演武场。
正中间的梅落时双腿交叠,半倚红木扶手,浓密厚重的长发以一根雕花木簪斜斜束着,一只手懒洋洋支着额头,睫羽低垂,掩住大半眼眸,看起来疏懒又闲逸。
左侧长极从落座至今已经咳了无数遍,嗓子都咳哑了也不见梅落时搭理他半分,便脑门突突地开口提醒:“阁主,今日大典,注意形象。”
“嗯——”梅落时用鼻音闷闷应了一声,随后继续坐姿不端地懒散趴着。
长极无语闭目,不想再多看她这副不雅做派一眼。
恒涟温润笑道:“长极,何必如此拘泥于礼节?修道之人当讲一个洒脱自在,阁主这般,倒也无错。”
长极眉头紧锁:“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是阁主合该有阁主的样子,若是前阁主还在,必然也……”
他刚提到那三个字,梅落时便冷冷瞥来一眼,使得他立刻止住话头。
梅落时收回视线,淡声问:“都日上三竿了,初筛还没完成吗?”
乘令:“今年来的人比以往更多了,估计要费上些时间。”
梅落时睇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眸光微动,没找到那个早该出现的身影。
跑哪去了?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
伏羲堂前方。
“过,下一位。”
“可以,下一位。”
“……”
偌大的广场上,人群分成整整十列并排而立,每列最前头都站着一位高阶内门弟子,手持一面探灵镜,在应试者额头上粗略扫过,探灵镜亮起则说明其人资质够格,可以通过初筛,没反应则说明没太多修炼天赋,收拾收拾东西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几经悲欢交杂,终于排到明遥等人。
出于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张帆则让明遥排在最前面,他和魏长行跟在后面。检测根骨的高阶弟子轻飘飘瞄了明遥一眼,将探灵镜在他额前象征性比了比。
光滑纯净的探灵镜瞬间光芒大盛!
前前后后差点被这一下晃瞎眼睛,个个面带惊异望向明遥。
……不愧是被阁主亲自选中的徒弟。
为首的高阶弟子暗自咂舌想道。
尽管早就预料到这结果,他仍是不免被晃得略微分神,眼皮眨了眨,他强作镇定地对明遥说:“咳!资质可以,下一位。”
明遥面不改色地向第二道关卡方位走去。
跟随梅落时修习这么长时间,他似乎不知不觉中也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淡定气度。
虽然,有可能是在刻意模仿。
能多像她一些,也算是离她更近一步。
张帆则一如往常六次那般通过初筛,魏长行亦没出什么问题,只是探灵镜扫过他额头时,怪异地闪了两下,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通过初筛的下一秒,张帆则就窜到明遥身边,语气满是惊诧道:“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这么牛!不行,就算这次还是没能进阁,我也必须得跟你好好认识下。”
他向明遥伸出一只手,爽朗道:“在下张帆则,东北商盟之首张家第两百二十一代家主长子,幸会。”
明遥笑着与他握手,道:“该说幸会的是我,我不过出自荒僻山村,能和张公子这等人物认识,是我的荣幸。”
张帆则潇洒道:“英雄不问出处,小兄弟不必如此自谦。”
“就是啊。”明遥右肩头蓦地一重,落下一只宽厚手掌,“实力是实力,出身是出身,明兄何苦妄自菲薄?”
明遥眼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避开魏长行,道:“好了,先不聊这些,该去参加第二轮检测了。”
魏长行没多说什么,跟在他和张帆则身后,走到伏羲堂后方的演武场。
“哦,来了来了。”
松闲兴致勃勃地磕着瓜子,伸手指向台下某处。
梅落时顺势望去,果然瞧见明遥清隽的背影。
来得这般晚。
她无声埋怨一句,眉心却是舒展开来。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明遥忽然回过头,恰好与她对视。
——这数百米的距离,相隔白日朦胧薄雾,梅落时恍惚间,差点没分辨清他的面容。
是明遥啊。
明遥目不转睛地盯了她许久,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抬起来跟她招手,但又觉周围人太多,只得忍住,眼睛亮亮的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师尊,日安。”
他用口型对梅落时说出这句话。
梅落时歪了歪头,没回应,嘴角却轻轻一提。
一根细指在木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从那放松自然的节奏里,不难看出此刻心情。
“看什么呢明小兄弟?”
身边的张帆则见他突然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登时激动得直晃他肩膀:“额滴亲娘诶那大美人儿谁啊?!坐在长老中间,不会是梅阁主吧??”
明遥被他晃得眼花,稳住身形道:“张公子,你都来六次了,难道没见过阁主吗?”
“我哪有那个福气哦!以前阁主都是在伏羲堂里待着的,只有通过试炼的人才有机会进去见一面,我还是第一次在外场看到她!老天厚恩,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明遥一怔。
师尊这是……第一次到外场参加典礼?
是为了看他表现,特意在这里等着吗?
原本沉稳的心态顿时紧张起来。
梅落时见明遥神色不对,开口问邻座恒涟:“明遥旁边那个是谁?”
恒涟看了眼那正跟明遥勾肩搭背的男子,乐了:“张帆则啊,他居然又来了。”
“你认识?”
“东北张家家主的长子,有钱得很,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这小子经商有一手,就是心思不在赚钱上,总想着求道问仙,他爹娘没少为这个犯愁。”
恒涟摸摸下巴,道:“他以前好像都是卡在最后一关没过去,这次还加大了难度,他要是再没成功,估计会老老实实回家做生意吧。”
梅落时道:“这样啊。”
看着不像心眼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勾搭上她徒弟的。
出神的这半会,她忽略了另一侧投来的目光。
魏长行隐隐约约向高台中心瞥去一眼,在她和明遥之间打量个来回,唇角轻勾了勾,随后又重新望向人声鼎沸的广场。
——来应试者千千万,初筛只过三成不到,可广场上的人依旧多如牛毛。
第二道关卡测验身手,具体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长跑,搜寻,听声辨位,闻气识物等。
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划过头顶,稍稍偏西。
梅落时一觉眯醒,打了个哈欠,懒懒问:“还没完吗?”
乘令也坐得散漫,说:“到最后一关了,因为关卡增加,为节省时间,把前一关设置得简单了些,不少人都已经开始准备对付妖兽。”
梅落时额角一跳,向广场旁侧看去,最边缘的密林里依稀可见数个白衣弟子,他们分成几队,每支队伍中间都空出一块模糊四方的黑影,像是在守着一个笼子。
她凝着那些笼子,沉声道:“我记得,你们说的是,要找‘年幼无害的妖兽’。”
猝然被点到的千玄急忙挺直身板,道:“阁主请放心!真的年幼,保证无害!”
他并起三指朝天,满脸的信誓旦旦。
“那个大小,看着可不像多年幼的样子。”
“额……小妖兽嘛,不老实,就把笼子做大了点。”
梅落时扫他一眼,勉强信了。
她在人群中寻到明遥,见他面色从容,丝毫不慌,心道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好歹被她手把手教了两个月,不可能连这种小宠物都应付不来。
“试炼最后一关开始,请做好准备,第一位,张帆则。”
司仪弟子将忽闪着翅膀的扩音灵器拉到嘴边,高声喊道。
张帆则惊得浑身僵直,哆嗦道:“什什什……什么?我吗?我第一个?!”
魏长行毫不吝啬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助力他一步登场,道:“加油啊魏兄!来个首摘桂冠的开门红,我看好你!”他比出一个大拇指,真诚激励。
张帆则欲哭无泪:“这这这这种时候就别让我来开门红了吧!!”
临近殿试了跟你说现在考试要拔高难度,恭喜你小子今天首位登场参考,挑战别人都没经历过的高难度试题。
张帆则不知道天才会作何反应,但对他来说,这是做梦都会被吓醒的程度。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广场中心,迎面数位弟子推着蒙布高笼缓缓走来,落到张帆则眼里,仿佛那不是笼子,而是断头台。
“嗷——”
厚重的黑布下方,响起稚嫩却又初显雄浑的吼叫,听得张帆则两股战战,差点直接跪倒在地上。
“呜呜……阿娘嘞……”
年过弱冠的张少爷很没出息地流下两行英雄泪,旁人见了,尽是无声哀默。
恒涟略为不安地对长极低声说:“那可是张家小公子,就这么让人家第一个上了,会不会不太好?”
长极皱眉道:“没办法,都是抽签决定的顺序,而且最后过关的统共就十人,再拖又能拖到哪去?”
恒涟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白衣弟子将黑布唰然一掀,坦露出其下掩着的真面目——
一只三眼两尾、头冠张刺,面如土龙、身似猎豹的妖兽赫然出现,它体型不大,约有五岁孩童的高矮,周身却已遍体覆着黑亮坚硬的四角鳞片,口中双层利齿密密麻麻长了满排,腥臭的津液从尖利齿缝间丝丝滑落,滴到铁板上,发出呲啦啦的细微腐蚀声。
是幼兽,但好像又没那么幼。
妖兽现身的刹那,场上登时一片哗然,张帆则手一抖,险些把剑丢到地上。他顾不得什么尊严面子,含泪问司仪弟子:“要是我打不过,你们会救我的对吧?”
司仪弟子同情道:“那是自然。张公子放心,这妖兽虽看着凶猛,可实际年龄还没您大,攻击性也不是很强,不会出事的。”
张帆则哭着笑了,指向那正盯着他流口水的妖兽说:“您确定这是攻击性不强吗?我怎么感觉它随便打个喷嚏都能让我直接化了?”
司仪弟子:“……”
他无言以对,只好高举起手大声道:“参考人员已就位,试炼开始!”
张帆则:“!!!”
一句何必那么急还没出口,笼子大门便哐当打开,漆黑凶悍的妖兽瞬间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啊啊啊——!!”
张帆则大叫着向一旁躲闪,往日学习的剑法此刻全部变成一片空白,除了乱七八糟在空中挥舞长剑外做不出任何招式。
好在为了通过第二道试炼而坚持锻炼的身体强度够格,使得他有足够的体力与妖兽玩你追我赶。
“救命啊!!阿娘我要回家——!!”
泪水与鼻涕在空中一道飞扬,于阳光下反射出璀璨光彩。
全程围观的梅落时:“……”
她冷漠地看向千玄,道:“年幼无害?”
千玄抬袖擦擦脸上的汗,干笑道:“毕竟是……试炼嘛,总得掌握一个度,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太凶残,这双尾黑蜥就恰好在这个区间内,你别看它样子吓人,杀伤力其实没多大。”
“啊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它口水喷化了啊!!”
千玄再次擦汗,说,“它的口水确实厉害,但体力不行的,追不上人。”
“它过来了!它过来了!!我的腿!!”
“……”
千玄扶额,不想多说。
正当看守弟子想飞身下场出手相救时,那叼着张帆则一条腿的双尾黑蜥竟蓦地凝固,两眼一翻,咚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众人:“?”
张帆则把自己渗出零星血迹的腿从妖兽嘴里拔出来,拍拍衣摆,长叹一声:“呼——终于撂倒了。”
他转向旁边目瞪口呆的司仪弟子,问:“兄台,请问这样就可以了吧?”
司仪弟子震惊又狐疑地走到他附近,道:“虽说你的确是……打败了妖兽吧,但,可能需要张公子说明一下这个,”他指指地上口吐白沫的妖兽,“是怎么回事?”
张帆则一边从乾坤袋里掏出白瓷药瓶洒到腿上,一边说:“哦,妖兽嘛,就算再厉害也终归是活物,我靴子底下藏着涂满迷药的小飞镖呢,它一咬上来就扎进嘴里了。这迷药三金一两,效力足得很,别说幼年妖兽,就是再比它大个百岁的也能马上迷倒。”
“你为何在靴底藏迷药飞镖?”
“因为家里太富了,从小到大总有人想绑架我勒索银钱,我没办法,只好多想点保命路子。”
“……”
司仪弟子听得喉头一哽,忍了又忍,问:“那你怎么不一开始就使出这招?”
张帆则道:“双尾黑蜥很狡猾,皮也够厚,我打不过它,从外面扎进皮肤是不大可能,直接将迷药往它嘴里塞更难,我只好假装被它抓到然后接机把脚伸进去,扎它软肉。”
他心疼地揉了揉腿上的伤:“这钱花得不亏啊,但凡再晚一秒钟,我一个大好青年就要成残废了,啧啧。”
场内寂静。
片刻后,有人质疑:“这样……算不算作弊啊?”
向来光明正大的张帆则立马跳起来,结果腿一软又躺了下去,他站不直但气依旧壮:“是那妖兽自己咬过来的!再者规则里貌似也没说不能借用药品等外力吧!”
说罢,他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司仪弟子:“是这样吧?”
由于是新增加的关卡,司仪弟子也不好说,只得抬头望向伏羲堂上一行人。
乘令:“投机取巧,溜奸耍滑,钻规则空子,此人不可取。”
长极:“我赞同乘令的说法。”
松闲:“我感觉这小子很有意思啊,脑瓜子转得挺快,足以弥补身手上的缺陷。”
恒涟:“审时度势,借力打力,且有一定学识积累,是个聪明孩子,再加上身世背景,我认为可以收录。”
千玄:“四关综合下来,看得出他虽天赋有所欠缺,但综合素质相对平衡,我也觉得他可以进阁。”
茗悟看了张帆则一眼,依然不做任何评价。
乘令转向一言不发的梅落时,问:“阁主意下如何?”
梅落时一指在扶手上敲打几许,慢慢道:“这是他第七次来望梅阁拜门,毅力可嘉。每一次都能通过前两道关卡,说明素质还可以。这次虽有钻规则漏洞的嫌疑,但也是因为你们关卡制定得太仓促,没有好好完善规则,以至于让人有漏洞可钻。”
她慢悠悠将视线在两旁转了一圈,如愿看见某几人低头咳嗽,眼神躲闪。
对上司仪弟子投来的询问目光,她点点头,扬声道:“张帆则所作所为并未违规,试炼通过,准许入阁。”
这一道空灵嗓音回荡在广场上,话音刚落,人群中细细簌簌的探讨声瞬间消止,所有的焦点皆汇聚于那一抹白衣。
明遥亦抬头望去,入目惟有小半张无甚表情的侧颜,在微散的青丝后半掩半显,看不出喜怒。
他方敛眸,肩头却再次多出些重量,魏长行又一次将手搭了上来:“看来这最后一关也没有多难嘛。”
明遥漠然回道:“是啊。”
魏长行浑不在意他的冷淡,笑嘻嘻地凑近,指尖在他腰侧剑柄上敲了敲,说:“连张帆则那废物点心都能过,想必小友你更是不在话下,本来还想助你一把,现在看来,貌似没什么必要。”
明遥皱眉避开他的手:“用不着阁下相助,我自有应对之法。”
“那就好那就好。”魏长行双手举起,很有自知之明地走开几步离他远些,免得再惹人生厌。
那厢梅落时似有所感,朝这边瞧了一眼。
“下一位,明遥。”
广场中心,司仪弟子喊出第二个名字。
医修和守卫弟子分别将“哎哟”个不停的张帆则和仍在昏迷的妖兽抬下去,其中一个守卫弟子顺道施法清理干净地面,待人都走光后,明遥踏上广场,正对迎面而来的第二只妖兽。
就在他上场的这几步,魏长行负手于背后,笑意越发深沉。
这次的妖兽,似乎比上一个难搞。
眼看那黑布掀开后率先于真型而爆开的冲天寒气,明遥神经一紧,霎时将警惕拔到最高!
咚——
一只凝霜覆雪的利爪从笼中伸出,沉沉落在地砖上,生生将那风雪难摧的砖石踩出数道裂痕。一头三角尖脸,背生五翅,毛白胜雪的四尾妖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从开场到现在一直歪斜半躺的梅落时总算坐直身子,目光定定地望着那只妖兽。
五翅冰狐。
她转向千玄等人,沉眸道:“上一只,尚且可以说在安全区间内,那这个呢?”她面容冷肃,不复方才闲散,声音也重了许多:“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直面五翅冰狐,这就是你们精心安排的试炼?”
五翅冰狐,说是妖兽,实则爪牙含毒,魔性极强,一头十年左右的幼兽便可与二十岁的中低阶修士打个平手,一头五十年的甚至能够直面百余岁大修士。
梅落时后肩的寒伤,同样是一只将近百年的冰狐所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治好。
她本以为是这帮老混账故意针对明遥,可打眼一看,千玄等人竟亦是满脸的凝重和不可思议。
千玄眉头紧锁:“这狐狸从哪找来的?负责妖兽捕捉的是谁?长极?”
被点名道姓的长极看起来甚是匪夷所思:“不可能啊,昨天我还跟看守弟子确认过了,这一场应该是攀藤鼠才对,什么时候多出来个五翅冰狐?”
千玄:“你负责的,你问我我问谁?”
长极被他怼得没话,抿了抿唇,对台下弟子招招手,唤他过来。
“那狐狸哪来的?”他开门见山道。
弟子云里雾里:“不、不是事先抓来的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长极揉着眉心,道:“让看管这笼妖兽的人过来,我要挨个问话。”
弟子依言退下,迅速奔赴密林找人。
梅落时没心思去管那些莫名其妙的纰漏,她目光紧盯在明遥身上,半刻不曾离开。
那狐狸,看着约有近二十年的修为,根本不是明遥这个年纪能应付来的。
要不要现在下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