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梅苑外,明遥手持桃木剑,对着两米高的木桩子练习昨天学到的剑法。
砰!
磅!
横劈,竖斩,侧挑,浅金日光下,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身形初展,如春时抽条的枝干般匀长修茂,柔顺漆亮的乌发扎成一束高马尾,一袭劲装白底红梅相映成彰,轻灵衣摆飘逸飞舞,姿态翻转间,满是蓬勃朝气。
这是梅落时给他的任务,清早起床后,先绕着梅苑跑上十圈,再练一个时辰剑法,最后根据练剑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进行针对性训练。
“收徒大典增设了几道关卡,难度偏高,所以你也要加训。”梅落时是这么跟他说的。
明遥欣然接受。
从卯初起床到现在,他跑完步,热过身,又练了半个多时辰的剑,尚未结丹的年轻身体虽说没疲累到抬不起手,但还是难免挂了一层薄汗,面颊隐隐泛红。
他喘着粗气,看向院墙内披着外裳慢悠悠走出来的梅落时。
“师尊,早安。”
俊秀小脸上扬起一个比春光还明媚的笑容,差点晃了梅落时的眼。
自明遥入住梅苑已过去将近半月,梅落时也渐渐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比最初那段时间自在不少。
她踱到明遥附近,看了看被砍出数道深痕的木桩子,欣慰又不失客观地评价道:“力度比昨天稳,但招式还有些乱。”她伸出一指,隔空点点明遥心口,道明原因——
“心不静。”
看着那一点粉白指尖,明遥不自然地偏开眼。
……在这里,确实容易分心。
梅落时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些,说:“一个时辰还没到,继续。”
“是。”
明遥朗声应下,随后更专注地挥舞木剑。
砰!
木桩不堪重负,浮现丝丝裂痕,埋在泥土里的部分逐渐松动。
这次出招动作比方才规整许多,但是又过于紧绷,反而显得放不开,束手束脚。
也许是因为有她在一旁盯着,免不了会感到紧张吧。
梅落时凝眸看了一会,忽然问:
“我送你的神行毯,你不喜欢吗?”
明遥脚下一个趔趄,立刻道:“怎么会,弟子喜欢得很。”
“那为何不用?”
“我没——”
明遥刚想否认,便蓦地住了嘴,眼神略微闪烁。
梅落时好整以暇地拢了拢外衫,道:“恒涟跟我说,他极少见你乘神行毯去开灵轩或其他地方,即便是近几日练剑练到这么晚,也不过是乘至一半就下来,全凭两条腿跑过去。”
依仗年龄优势,稍高出半个头的梅落时自上而下俯视明遥,双手背在身后,摆足了师长架势:“才练多久的剑就累成这样,这千八百里的望梅阁,也真亏你跑得动。”
明遥羞赧地挠挠侧脸,低着头,闭口不言。
梅落时:“哑巴了?”
明遥一缩:“没……”
“那为何不说话?”
“……”
明遥纠结半天,到底是开口道:“因……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
梅落时微微睁大眼睛,困惑道:“引人注目?”
“嗯。”明遥闷头道,“那天师尊宣布我是您徒弟之后,常有人私下找我攀谈约面,虽然不是恶意的那种,但次数多了……还是会有点耽误修行时间。那张神行毯,一看就是师尊这种地位才用得起的,我若是总在外人面前拿出来,担心……”
担心什么,明遥没说,不过从那低落的神色和紧握住桃木剑的双手,不难猜出他的顾虑。
这孩子以前过得苦,大抵心思也比旁人敏感,怕太招摇引得是非,也怕表现不好给梅落时丢脸。
梅落时缄默几息,问:“他们都找你说什么?”
明遥迟疑道:“也无甚大事,就,类似于师尊的喜好,作息,平日如何教导我的,然后……为何会收我为徒,这样。”
被生人探究在意之人的私事,以及那些或随意或刻意的质疑,都令明遥不太好受,他垂着眼,浑身散发消沉气息,仿佛有乌云在他头顶下阴雨一般。
蔫头耷耳的,像被人扔在路边的可怜小狗。
见状,梅落时不忍心地举起手,想摸摸他脑袋安抚一下。但明遥的身高确实出挑,她这一举就是老高,看着貌似不大合适,只好中途转了个弯,落到他已长开些许的肩膀上。
她轻拍了拍少年人骨骼硬实的肩,温声道:“是师尊考虑不周了,给你招了这么多麻烦。”
明遥忙摇头:“不是师尊的错!师尊都是为了我好!”
这也太懂事了。
梅落时突然生出种老怀甚慰的舒畅感,于是声音愈发温和:“虽说望梅阁是修道的地方,但得道者毕竟少数。这里的人,肉身修得长生,心却大多仍是凡心,所以,别去管,他们把你看得特殊,你把自己放在平常位置就好。”
这话说得轻柔似水,可明遥听了之后,面露感动的同时眉间愁色反而更重,他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梅落时,道:“师尊,其实弟子有件事,一直想问您。“
梅落时:“说。”
”弟子前几天听同门说,您在早会期间跟长老们吵起来了,是……因为我吗?”最后一声问句,满满都是歉疚。
望梅阁早会每月一次,明遥说的哪一场显而易见。梅落时眉梢微动,问:“谁说的?”
“有人听到长老们谈话,好像是在聊收徒大典的事,碰巧提到您,说师尊本来就生气,再这样搞,非得又跟他们翻脸,差不多是这样。”
梅落时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这望梅阁上下哪来那么多碎嘴子,一边淡定道:“哦,这个啊,和你关系不大,都是那群老东西私底下乱做决定,等决议拟好了才最后来通知我,我一时憋闷,多说了两句。”
明遥问:“是跟收徒大典增加关卡有关吗?”
梅落时:“对。”
明遥闻言,肩膀又垮了些:“果然是弟子给师尊添乱了……”
他头低得要抬不起来。
——可惜,这次难过的时间分明更长,梅落时却既没再摸摸他顺毛,也没轻声细语地出言安抚。
明遥偷偷掀起眼皮去瞧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仿佛看穿一切的清透眼眸。
“啊!”
梅落时忽然掐住他脸颊软肉,用力捏了捏,捏得明遥吃痛低叫,眼眶里泛出点泪花。
他含糊又委屈地喊道:“师尊,好疼。”
梅落时眯眼靠近他,沉声道:“你这样,是在骗我哄你吗?”
明遥心虚地移开眼,不敢和她对视,只悄咪咪道:“弟子所言皆真心实意,怎能叫骗呢……”
“切。”梅落时从唇角嗤出一个字,不屑道:“这些破事我自己都懒得管,你用不着整天想个没完,再不好好修行,你到时就是被妖兽一口吞了我也不救你。”
明遥委屈巴巴地瞅她。
梅落时冷酷无情地松开手,说:“行了,今天的剑先练到这,过来锻炼平衡。”
明遥脸色一僵,不情不愿地把木剑放到一边,跟着她返回梅苑内侧。
“站稳,手不要抖。”
梅落时手持半臂长木制戒尺,在明遥微抖的手背敲了敲。
明遥咬紧牙关,强撑着抻直手臂。
宽敞的庭院内,右侧梅树下,一颗弹性十足的圆球顶着一块长条木板,木板上站着单腿而立的明遥。
他全凭足尖一点稳住身体,袖子挽上去半截,两手各提了满满一桶井水,头上还顶着厚重书卷和一个小沙漏。
仅从那外露肌肤处偾张凸起的青筋,以及细密流淌的汗珠就能看出来,他维持这个姿势有多艰辛。
“师……尊……”明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语句,“还……没好……吗?”
梅落时抬眼看了看他头顶沙漏,说:“还有半刻钟。”
明遥痛苦地长吟一声。
“行了,换条腿。”
梅落时毫不留情,用戒尺敲打两下他颤抖的腿。
明遥喘了口气,绷紧肌肉在木条上迅速起跳,换成另一条腿踩上去。
哗啦——
桶里的井水星星点点洒了出来,在石砖地面开出朵朵水花。
明遥心尖微颤。
果不其然,梅落时斜睨了地面水花一眼,转身走到水井旁边,又舀了两勺加进桶里。
“今天洒出来的少了些,但身体素质依旧有待加强。”
梅落时嗓音淡淡地点评。
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大多好面子,心气比天还高,听了她这句话,明遥愈发提气收腹,身板立得笔挺。
梅落时转悠到树下的竹躺椅坐着,侧过身,单手支着下颌看他辛苦支撑的模样。
在一起待得久了,这孩子在她眼里,倒多出点透着傻气的可爱。
眼见明遥再次颤巍巍地晃起来,她忍不住勾起嘴角,轻轻笑了。
可脑中回忆起明遥刚刚说的话,她又有些笑不出来。
原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细腻如斯。
那当初的夙央,会不会也跟明遥一样,或者比他更严重?
……应该比明遥更严重吧。
毕竟明遥还会跟她诉苦讨巧,夙央那时,跟她连面都很少见。
他似乎常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梅落时沉浸在回忆里,手中随意捡了颗石子把玩。
一个不小心,石子乍得弹出去,直直撞上明遥手里的木桶!
咚。
“啊!”
闷响和惊呼一道传来,梅落时一惊,立马抬头望去——
明遥狼狈地朝后跌倒,头顶的古籍书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两桶井水也全洒了出来,将衣衫打湿大片。
……好像闯祸了。
对上明遥茫然又哀怨的眼神,梅落时首次体会到理亏是什么感觉。
但是又莫名好笑。
梅落时坐在竹椅上与他对视半晌,终究是没憋住,噗的笑了出来。
“哈哈哈——”
她越笑越开怀,想停下来跟明遥道个歉,笑意却怎么都止不住。
摔坐在地上的明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她笑得满脸问号,只是那笑颜又实在好看,皮肤沾着的水渍冰寒刺骨,他像是感受不到,黑葡萄般的眼睛直愣愣望着梅落时。
梅落时忽而笑不出来了。
这眼神,不太妙。
梅落时顿时肃了神色,端正庄穆地对他说:“抱歉,手滑。”
明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