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您还真是随心所欲。”
伏羲堂内殿,坐在右侧首位的乘令冷声说出这句话,打破了早会沉寂的氛围。
威严庄肃的大殿中央摆着一张约有一米宽、八米长的枣木长桌,正位坐着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梅落时,左右两侧分别为乘令、茗悟、千玄、松闲、长极、恒涟六位长老。
而乘令此言一出,除了心静如水的茗悟外,其他五位干咳的干咳,左顾右盼的左顾右盼,小动作做了个遍,就是没人敢附和或反驳。
梅落时单手支着下颌,指尖在面前摊开的会议卷宗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说:“不,是深思熟虑。”
乘令:“……”
他额角青筋凸起,压着火气道:“所谓的深思熟虑,是指在确定明遥真实情况之前,当众宣布他是你今后唯一弟子吗?您难道觉得这样做很妥当?”
梅落时轻啜一口茶水,润了润唇,又说:“嗯。”
众人:“……”
梅落时甚是理所当然道:“毕竟,我要是觉得不妥当,也不会这么做了啊?”
喀嚓。
乘令手里的杯子出现一丝裂痕。
眼看气氛不对,素来好脾气的恒涟急忙笑呵呵打圆场:“诶呀,乘令长老别生气,阁主这样做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你先别急。”
“急?”乘令满脸凶相地转向他,“我哪里急了?!”
恒涟嘴角一抽,不想说话。
梅落时道:“那天明遥放课回来,我带他见了茗悟大师,大师没说他有问题。”说着,她觑了眼坐在旁边不动如山的茗悟。
自进门以来就不曾开口过的茗悟双手合十,假寐般闭着眼,夹在右手虎口处的佛珠静如凝固。
“‘没说他有问题’,”乘令鹰眸微眯,敏锐地抓住她话里这点不对劲,道,“为什么不直说‘他没问题’?”
“因为,”
梅落时向后靠在椅背上,闲散道:“佛曰,不可说。”
乘令眉梢动了动,气到无语。
没滋味的车轱辘话说了半天也商讨不出个结果来,千玄索性了结这个话题:“行了,既然阁主都这般决定了,咱也不好再干预什么,更何况明遥那孩子能经受住阁主和茗悟大师两双眼睛的考验已经算清白大半,继续说下去没意思,翻篇翻篇!”
右侧末位的松闲同样傻里傻气地跟风调解。
见状,乘令即使再郁闷也不便多纠缠,只得臭着张脸抱臂沉默。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不外乎又是那些繁杂内容。
比如最近慕名来望梅阁拜门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有不少在雪地里遇到意外,害得护卫弟子搜寻任务加重,修行时间和精力都受到影响。
比如因弟子增多,阁内开支加重,主掌财政的长极长老建议增售望梅阁独家产出的北地商品,并拓宽与其他仙门及凡间人士的商务往来渠道。
再比如,因修炼天赋不一,弟子修炼速度有所差距,开灵轩近期常出现年龄代沟引起的口头争执和个人心理问题,作为贴心长辈的恒涟长老收集多方面意见,提议在开灵轩依据不同年龄段以及不同修为的弟子需要,对应增设修习学堂,方便孩子们的沟通和日常交往。
……
都是提前报备过且拟定好详细解决方案的事情,在会议上又提,不过是让其他人过个目,梅落时听着听着,不免跑了神——
几日前她说要在统议厅开会,本没想到茗悟会去。
茗悟在望梅阁是个极特殊的存在。
前任阁主,也就是她母亲,曾亲自到万悲寺邀请德高望重的茗悟大师来望梅阁做挂名长老,只为教导夙央修习。茗悟当时只看了夙央一眼,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他来之后,基本不与人交往,每日不是吃斋念佛就是给夙央发布学习任务,今日誊抄佛经,明日打坐冥想。偏生夙央又是个不安稳的性子,坐不到一刻钟就要偷摸着搞些小动作,为此没少挨佛杖敲打。
看得出来,茗悟很在乎这个弟子。
但他也同样没对夙央入魔反叛这一行为表现出任何失望不满的情绪,只是在夙央失智杀人时,尽力阻挡了一下而已。
梅落时从来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那天统议厅开完会后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倚着学堂外墙,视线穿过冰裂窗纹看向里面端正听讲的明遥,那张严肃却又略微稚嫩的年轻脸蛋从侧面望去,似乎与夙央更像了几分。
不过她从前跟夙央相处的经历实在不算多,记忆里,他们每次见面,夙央都常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没有明遥这般羞涩板正。
梅落时直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夙央会喜欢她。
一个与他年龄相差极大,性子乏味无趣,还修无情道,甚至没怎么跟他接触过的人,他到底看上哪了?
她正靠在墙上琢磨这个问题,茗悟忽然找了过来。
“阁主。”
这声音如同自带年轮的古树,沧桑而厚重。
梅落时有些意外地向他看过去:“茗悟大师?”
茗悟谦逊道:“阁主不必客气,唤老朽茗悟即可。”
梅落时盘算了下两人的岁数,没应下,说:“本来打算今晚带我那小徒弟去找您的,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
茗悟眉眼沉静:“因为有些话,是一定要跟阁主说的。”
梅落时一肃,站直了身子:“和明遥有关吗?”
“是,但又不止。”
“还有谁?夙央?”
“夙央,和您。”
梅落时不解:“我?”
“对。”茗悟平和地半垂着眼,头颅微微低下,谦卑的姿态里满是对众生一视同仁的悲悯,“在解答您的疑惑之前,老朽有个问题想先问问您。”
“请说。”
“以阁主的本事,不会看不出这孩子跟夙央之间必然存在关联,可您还是坚持把他收下了,为何?”
“……”
梅落时眸光微闪,不咸不淡道:“因为我想查清夙央在玩什么花样。”
“那您可以在明遥上山时就将他关起来,慢慢审讯。”
“明遥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对一个孩子未免太过苛刻。”
“那也可以换别的理由留他在山上观察,而不管什么理由,似乎都比将他收为徒弟来的合乎逻辑。”
不等梅落时开口辩解,茗悟便接着道:“再者,通过使用怀柔策略把这种身份不明甚至还颇有威胁的人放在身边,并不符合阁主的一贯作风。”
茗悟的声音依旧温温吞吞,慈祥和蔼,说出的话却是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梅落时轻抿着唇,沉默良久。
半晌,她自暴自弃般叹息一声,坦诚道:“您说的对,摸清实况只是原因之一,我留他当徒弟,更多可能是因为……我想弥补他。”
茗悟听了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或者疑惑,只问:“阁主想弥补夙央?”
“嗯。”梅落时鼻音低闷。
“为何?”
“夙央曾与我说,他体质暴露后在望梅阁过的日子很不好受,有许多人在背地里欺侮他,排挤他,拿他出身说事。”
“世人往往难逃爱憎恨,怨别离,妒心乃人之常情。”
“可惜夙央没您这般好的心境,他忍受不了,于是入了魔。”
梅落时垂着眼眸,淡淡道:“夙央他,虽有半佛之躯,但总归还是个年轻孩子。”
茗悟听罢,垂首道:“这件事,老衲有错,没能塑他一颗佛心,亦没能及时为他排解掉这些愁绪。”
梅落时摇摇头,说:“夙央最初是我带进望梅阁的,他最依赖的也是我,是我……一心专注在修炼上,没分给他足够的关注,这才让他走上了歪路子。”
茗悟默然。
梅落时道:“百年前我与夙央在血海那场约战,尽管最后是我取胜了,可我能感觉到他并没全力以赴,或许有所保留。”
茗悟一语中的:“他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想伤你,以及,他给自己留了退路。”
梅落时不答。
“即使明知这点,您还是决定要收下明遥吗?”
“我说了,我想弥补他,既然他要重来一次,那我就陪他演着,演到他愿意放下心结为止。”
闻言,茗悟这才抬起头,对梅落时说:“让夙央放下心结,您真觉得您能做到吗?”
“……”
“入魔的起因是执念,而夙央的执念有两个,一个是对他人恶意的仇恨,这在他血洗半数望梅阁弟子之后就差不多消散了,另一个则是——”
“大师,我心里有数。”
梅落时蓦地开口。
茗悟很识眼色地闭嘴不言。
梅落时有些没耐心了,她迈开步子,却没直接走掉,停留在原地问:“您想找我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茗悟声如溪水长流,平稳和缓:“老衲只想说,阁主与夙央之间的缘,很难断。”
“绳结系在两头,一头拽紧了,另一头不管是挣扎还是不作回应,都会牢牢收成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