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油灯投下的光打在梅落时背上,映出斜而模糊的一道阴影垂到地面,那阴影久久未动,直到明遥又唤了声“师尊”,单薄的肩背才略微出现一丝偏移。
“夙央他,是我以前的师弟。”
梅落时简短地介绍了一句。
明遥歪着头,不解道:“师尊的师弟,应当也是极厉害的人物,为何弟子没听别人提过?”
“因为夙央很久之前就走了,望梅阁内,不允许提他的名字。”
“为何?”
“他犯了错,要去别的地方反省。”
“是什么错啊?听上去好像很严重。”
明遥好似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想问清楚。
可梅落时没再继续说,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浓密睫羽在眼睑处落下淡淡黑影。
明遥见她不答,表情也不像是生气,便大着胆子问:“那今晚长老来找您说的事,和他有关吗?”
“算是。”
梅落时扔下这两个字,忽然起身走向明遥,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弯腰,琥珀色的瞳仁直直撞进他眼底。
明遥吓了一跳,僵直着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梅落时问:“明遥,你会听话吗?”
冷冽的梅香萦绕在鼻腔附近,明遥喉间吞咽一下,别扭地移开眼,说:“当、当然,师尊说什么我都听。”
“那,你愿意修无情道吗?”
“?”
明遥面色凝固,显然是不太愿意。
他硬着头皮问:“师尊,一定要修无情道吗?”
梅落时正经道:“我修的便是无情道,能教你的,当然最好也是无情道。”
明遥试图挣扎:“就没别的选择了吗?”
梅落时想了想,说:“你也可以跟乘令学杀道,跟千玄学剑道,跟松闲学逍遥道。”
就是不能跟茗悟学佛道。
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目光紧盯明遥的反应。
虽说这三个人里,除了乘令之外明遥跟哪个修习都行,但他还是不太想离开梅落时。
可心口处剧烈的跳动声又摆明了在说,他修不成无情道。
方才刚答应会听话,这会又说不愿意,明遥自己都臊得慌,他低头假装深思,实则大脑一片空白。
油灯还在静静燃着,半浑的酥油烧得很慢,有细风从窗缝里溜进来,牵动火苗摇曳生姿。
梅落时耐心等了会,见他实在不情愿,只得长长叹出一口气,说:“算了。”
明遥慌张地抬起头,歉疚道:“对不起师尊,弟子无能,但我真的……”
“无事。”梅落时坐回椅子上,“本来也没什么人愿意修无情道,太磨练心性,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
尽管有些卑鄙,但不得不说明遥听完这番话后,多少有被安慰到一点。
他自我反省片刻,问:“那师尊为何要修无情道?是想历练自己吗?”
不料,这话一出口,梅落时竟是如同木雕般僵凝住。
“……师尊?”
明遥见她状态不对,小心翼翼地喊道。
梅落时呆愣一瞬,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又摇摇头:“嗯,不,也不全是。”
明遥:“?”
“不仅是这个原因,上任阁主是我母亲,她希望我修无情道……继承阁主的位置。”
梅落时难得说话犹疑。
明遥还想问些什么,梅落时却站了起来,径自朝门外走去,她单手扶住门框,头也不回地说:“好了,夜深了,今晚就先聊到这里,明天你照常去开灵轩听学,上午巳正时刻记得去统议厅参会。”
“啊,好的师尊。”
像是没看到起身相送的明遥一般,她干脆利落地走出房间。
外面的风又大了些,吹得衣摆和发丝胡乱飞舞,梅落时没去管那挡住小半视野的乱发,不疾不徐地回到北房。
她跨过门槛,在玄关处脱了鞋袜,赤足踏上光洁的柚木地板。
然后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过去这么长时间,她都快忘记母亲长什么样了。
只依稀记得,母亲有一张高雅但严厉的面庞,颜色浅淡的薄唇常抿着,无端抿出些许细纹来,那双上挑的瑞凤眼也总是睇睨着人,好像看谁都不太满意。
包括对她。
许是夜间寒露重,地龙烧得不太旺了,屋内沁着丝丝冷意,梅落时没心情去添炭火,踩着地毯走到床沿坐下。
柔软羊绒磨蹭在脚心,带起微微酥麻的痒意,她缩了缩脚,想起这张地毯的来历——
那次历练,为了救夙央,她右肩被五翅冰狐的毒爪子捅了个对穿,因治疗不及时,从此落下寒伤,时不时就冷得发抖,伤口也会蔓出薄薄冰霜。夙央大抵是内疚得厉害,给她铺了地毯又每天来烧上地龙,还收拾了好大一个药箱子放在她房间,便于经常上药。
只是不同于往日的嬉皮笑脸,他一直闷着头,一言不发。
梅落时见他这样,好几次想安慰他,结果一靠近那孩子就转头跑掉,话都说不上一句。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抓了夙央的衣领子,捞在手里恶狠狠道:“还想跑去哪?”
夙央被她捞得一愣,眨巴几下眼睛,低着脑袋不肯说话。
“哑巴了?”梅落时少见地发了火。
夙央扭捏道:“没。”
“那干嘛不说话?”
“我、我……”
话没怎么说,眼圈先红了。
梅落时拿他无法,道:“这副样子是做什么?是我主动要救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夙央看上去更难过了。
梅落时放软了语气:“作为修道之人,受伤对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就算不是因为你,也会因为别人,受伤只能说明我修为不足,有待长进,你不必自责。”
夙央闷闷道:“要是我修为够高的话就不会让师姐受伤了。”
“我几十年修为都差点没打过的魔兽,你一个十五岁孩子谈什么修为够高。”她拍了拍夙央脑袋,说:“谁都有小的时候,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被打得找不着北过,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夙央当时的反应跟明遥几乎一模一样,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不对,应当是明遥跟夙央一样才对。
梅落时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可嘴角牵起来没多久就耷拉了下去。
正是因为那次历练,夙央的九转净莲体才被发掘出来,然后牵扯出那一堆事。
母亲应当也是不喜他的,不过是看他体质特殊,才摆足了架势供着,但背后亦没怎么上心。
或许那时,她也该像现在对明遥一般,多关注关注夙央。
夙央。
梅落时蓦地闭上眼,止住纷乱的思绪。
她最近想起夙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是因为明遥跟他太过相似吗?
她揉了揉眉心,强行平定略微紊乱的心跳。
“大道无情,无情以成道。”
“梅落时,不可动情,不可动心。”
母亲的训诫又回响在脑海中,梅落时冷静下来,沉默着挥灭了烛火,上榻入眠。
翌日,统议厅。
左八房的高阶弟子和右七室的低阶弟子齐聚一堂,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汇聚成海浪,于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连绵起伏。
明遥踏入的那刻,海浪宁静一息,随后更激烈地翻涌起来:
“是他,他昨天是被阁主亲自领走的欸,阁主还跟他去了雪融舍,后来抱着行李走了。”
“千玄长老从哪捡来的孩子,待遇这么好?”
“长老就说是附近某个村子遇到的,其他的好像没透露。”
“可是他这个长相……”
众人看明遥的眼神越来越精彩纷呈,千奇百怪的猜测分享了一堆,逐渐走向离谱。
明遥被他们瞧得坐立不安,直到几位长老接连进入大厅,议论声渐消,他才总算敢抬起头,目视前方。
六位长老左右各三分列而立,让出中间双阶高的主议台,一袭梅印白衣的梅落时迤迤然走上去,面向下方近千子弟,被灵力放大过的淡漠嗓音回荡在厅内:
“昨日,开灵轩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由于涉及内容较多,我认为我有必要出面说明一下。”
“其一,私自寻衅斗殴,以明生若、付平之、叶枫为首,无理攻击新弟子明遥,以多欺少,仗势欺人。”
她侧目看向乘令:“乘令,让他们进来。”
乘令依言把那三人带了进来。
众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难以分辨此为人形。
只能说连身上的衣服都比五官四肢有模有样。
身担刑律官一职的乘令开口道:“此罪对应刑罚标准为二十杖三十鞭,加以受害弟子五倍伤势为参考基础的外力殴打,并对加害人进行口头道歉和医药费赔偿。最后,鉴于这一行径影响较为恶劣,经过商讨一致决定,自明日起,将明生若,付平之,叶枫三人逐出望梅阁。”
台下静默。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乘令斜觑了一眼阶上面色淡然的梅落时,随后抬脚踹在离他最近的明生若腿上:“从你开始,过去道歉。”
明生若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表现出来,脸憋成了猪肝色,忍着痛一瘸一拐走到明遥前面,站定就是一个大鞠躬,拔声高喊:“对不起!!”
明遥差点被这一声震出耳鸣。
他正想客气地回答没关系,另外两个也紧随其后喊道:“明遥师弟对不起!!”
明遥:“……好的。”
接着,又是三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到他眼前:“这是药钱,因为不清楚你买药花了多少银两,昨天也没来得及问,就先取了这些出来,如有不够请务必告知!”
这就让明遥为难了。
他的药都是梅落时给他的,他哪知道价值几何,这些钱要是少了还好说,要是多了,他还得挨个还。
不过以梅落时的用度来看,这些钱加一起应该只少不多。
明遥朝梅落时投去求助的眼神。
“收着吧。”
梅落时随意道。
这点钱,还不够她昨天往明遥脸上抹一下要花的。
明遥便收着了。
乘令在厅前喊道:“行了,先滚回去坐着,等会议结束了赶紧收拾铺盖走人。”
三人低着头又道了一声歉,这才灰溜溜地滚回自己座位。
梅落时清了清嗓,继续说:“其二,是夙央的事。”
此言一出,厅内更是半点响动都没有,静如死水。
梅落时道:“我很久之前就说过了,望梅阁内,禁止讨论与夙央有关的一切,昨日又有多少人不听话,妄自生议了?”尾音骤降,威压毕显。
台下无人敢答。
可互相瞟来瞟去的心虚眼神已足够出卖自身和对方。
梅落时瞧见了,但也懒得说,只道:“这百年来,望梅阁进了不少新弟子,可能对很多事都不太了解,这次暂不细究,接下来一个月修行任务全部翻倍,下不为例。”
下方一片无声的哀嚎。
“最后,”
梅落时突然大了些声音。
就在人群的视线聚集而来时,她向明遥招了招手,说:“过来。”
明遥不明所以,但也赶忙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好。
梅落时牵着他一只手举起来,于众目睽睽之下宣布道:“这是我的新弟子,明遥,亦是第七十四代望梅阁阁主从今往后座下唯一弟子,谁再对他出言不逊或做出无礼之举,请直接找我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