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酱豆子用不着捂太长时间就能发酵好。
第二日吃过晚食,陈秀兰就把蒙在簸箕上的麻布揭开。
簸箕里还隐隐散发着热气,山姜子和黄荆条的叶子都被蒸得变成黑灰色,从茎干脱落,掉进豆子里,将自身的独特香气也融入其中。
拨开最上面的枝叶,下方的豆子上全都覆着一层银白的细丝,将它们紧紧黏在一起。
陈秀兰拿筷子夹一小坨,只见筷子下方的银丝越拉越长,粘连不断,她的眼里露出满意之色———
“成了,这豆子发的好,可以拿出来拌盐了。”
于是方竹和陈秀兰开始小心地将枝条从簸箕里抽出,混进豆子中的叶子也都仔仔细细地择出来扔掉。
方桃也站在矮桌前帮忙。
至于郑青云,则搬把椅子,坐在一旁剁拌豆子用的东西。也没什么名贵的香料,无非就是姜、蒜、山姜子、花椒。
姜和蒜自家种的就有,山姜子可以去林子里寻,只有花椒是买来的。这东西能入药,胡郎中家就种了一棵花椒树,陈秀兰在他那儿买了二两,拢共十文钱。
花椒味儿冲,拌十来斤的豆子,二两还有余的。
郑青云动作快,等方竹她们把叶子挑干净,他的配料也剁得差不多。陈秀兰接了他的手,又剁上一会儿,就将细末子一股脑全倒进簸箕里。
拌豆子的事儿,方竹等人就没插手,全是陈秀兰自己弄的。她做的多,手上有数,知道该放多少盐、多少辣椒面合适。
陈秀兰看着站在旁边的几人,也没藏私,一边往里撒盐一边说:“这做酱豆子啊,其实最紧要的还是要捂得好。豆子一定要趁热倒进簸箕里蒙上,像这样的天儿捂个两三日就行,天冷就要多些时日,能牵丝那就算发得好。”
“拌豆子其实没什么难的,不过就是盐放足点儿,能存得久些。你们没做过,可以一边放盐一边尝着。”
陈秀兰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也没慢。在不停的搅拌下,豆子均匀地裹上一层辣椒面,渐渐变了色。细丝也消失不见,豆子不再黏成团,变得颗颗分明。
姜蒜末的香气混合着豆子发酵后的特殊风味,直往鼻尖钻。
“这样就好了,我吃着味道正好,你再尝尝。”陈秀兰拿筷子夹一粒豆子送到方竹嘴边。
入口的酱豆咸香四溢,带着微微的辣味。方竹点点头:“好吃,娘做的必然没问题。”
陈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酱豆子装进坛子里再放段时间,有太阳搬去外面晒晒更有滋味。不过这样吃着也不错,明儿就带去县里卖也是行的。”
方竹:“那就再放几日吧,等多攒些鸡蛋一道带去县里,也好卖些。”
“你说得是,院儿里的豇豆也还多,天天吃都腻了,也摘些带去,能卖几个钱是几个。”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几人又趁着天还能看清,赶紧把酱豆子装进坛子里。
一斗黄豆煮成的酱豆,最后装了足足两坛,全都盖上盖,好好儿摆在灶房角落。
又过去六七日,方竹才带着一坛酱豆子、五十来个鸡蛋、几把豆角和一捆野苋菜进城。
这回同她一起的,只有郑青云一个人。
休养近半月,每日汤药不断,吃得好睡得好,郑青云凹陷的两颊渐渐充盈,腿脚也有力许多,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
山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山下走去。
方竹提着一篮子鸡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背着背篓走在后头的郑青云,语带关切:“要不还是我来背吧,你身子刚好。”
“不用。”
郑青云听着方竹的话有些郁闷,前些日子娘亲简直把他当成陶泥捏的,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干。他天天看着方竹和陈秀兰下地做活,憋闷得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方竹是看出来了,这人有些好面子,若让他轻轻松松的肯定不乐意。
方竹见他面无异色,步伐稳健,不像是勉强的样子,就没跟他争。背篓里的东西加起来不到二十斤,算不上重,去村口就几步路,他愿意背就随他去吧。
郑青云盯着前面的背影,心里却有些打鼓,她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吧?
这么想着,他就又开口了:“我力气很大的,几百斤的野猪我一个人就能扛回家。”
方竹没怀疑他的话,配合地表示赞扬:“嗯,我知道的,你很厉害!”
郑青云本来只是想借此告诉方竹这点重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没想到还得一句夸奖。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闹了个大红脸。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着走到山下,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小竹又去县里啊?”一两鬓斑白的老妇人看到方竹就笑得满脸褶子。
“姜奶奶早,”方竹停下脚步,也笑盈盈地看着老妇人,“爷爷身子好些了没?”
“难为你记挂,他这几天已经能吃下小半碗饭。”
姜奶奶说完,似乎终于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郑青云,又抬头看着他问:“青云也大好了?”
郑青云对老人家没什么印象,被她这样关切地询问还有些不适应,怔愣一瞬才语气生硬地答:“谢姜奶奶关心,已经好全了。”
姜奶奶不再看他,又跟方竹拉了几句家常,就弓着腰慢吞吞走上旁边的小岔道。
后来他们还遇上了其他人,有老有少,几乎每个人都能跟方竹说上几句。有些人也会顺带着跟郑青云打声招呼,没有嫌恶,没有惧怕。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方竹觉得奇怪,从方才起郑青云就总是盯着她看,让她怪不自在的。
郑青云收回视线,低垂着眸,闷声道:“他们以前都很讨厌或者说怕我,走在村子里,没有几个人会主动跟我说话。”
方竹没料到是这个原因,思及王金花讲的那些事儿,一时想不出什么宽慰他的话。
郑青云也不在意,看着方竹问出自己藏了好几天的疑问:“你不怕吗?”
“怕肯定是怕的,毕竟听说你脾性暴烈,很喜欢打人。”
郑青云一下绷紧身体,急急忙忙大声辩解:“那那都是他们瞎说的!我不喜欢打架,是他们自己找打!”
方竹看他急得脖子都红了,不禁笑出声,“我觉得我和小桃都是好人,你应该不会打我们吧?”
郑青云被她笑得心里发慌,只一个劲儿摇头,“不可能!我怎么会打你们!”
“嗯,所以我就不怕了。”
方竹说完,回过头继续往前走。梧桐树下已经聚了好些人,他们得抓点儿紧才行。
胸腔里震动得厉害,郑青云缓缓抬手覆上心口,站在原地没立马跟上方竹。
“喂!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啊!等会儿挤不上牛车了!”
“哎!来了!”郑青云朗声应着,脚下生风,大步追上方竹。
虽说汉子们多是走去县里,但郑青云刚扔掉木拐不久,也没逞能,和方竹一起坐上牛车。
县城还是那么热闹,人来人往,都是些眼生的,谁也分不清好坏。
郑青云便又板起面孔,有人瞧过来,就直直看回去。他长得高,一双眼本就长得凶,那样冷冷盯着,只叫打怵,不得不仓皇避开视线。
没了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方竹走起路来都自然许多。
街上到处都是食物香气,郑青云觉得肚子有些饿,低头看向走在身侧的方竹,“先吃些东西再去摆摊儿?”
“也好。”
方竹这样说着,瞧着道路两旁的各色吃食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正好路过一家面馆,里里外外都坐着人,看起来生意不错。
郑青云见她在面馆前站着,猜她应是想吃的,就说:“好久没吃面条了,这家我以前常来。味道好,量也足,不如就在这儿吃?”
方竹挺喜欢吃面条的,犹豫了会儿,点头应好。
面馆外头支着棚子,正好还有张空桌,两人过去坐下,将背篓竹篮小心放在脚边。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跑过来,张嘴就喊:“哥哥姐姐好,想吃点儿什么?素面,鸡丝面还是肉丝面?”
郑青云:“两碗鸡丝面!”
男娃还没来得及应,又被方竹叫住:“嗳,先别急,这些都是什么价?”
“素面六文,加鸡丝的八文,肉丝十文。”
“那我要碗素面就好。”
男孩看看方竹,又看看郑青云,不知该听谁的好。
“只贵两文钱,你头回来,自是拣他这儿最好吃的尝一尝。”郑青云跟方竹说罢,冲着男孩一扬下巴,“我付钱,那定是听我的,面记得烫软些”
“好嘞,那您二位先坐着。”小男孩欢欢喜喜地应一声,一溜烟儿跑向正忙活着的夫妇。
“爹娘!两碗鸡丝面,要软些!”
他一边跑还一边喊,生怕方竹改口。
店里客人有些多,夫妇两人一个擀面,一个煮面,忙得团团转。
方竹他们来得晚,等的时间就长了些。
其他桌的人都埋头吃得冒汗,女主人才端着两只大碗稳稳当当走向他们。
满满两大碗泛着油花的鸡丝面摆上桌,女主人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两位慢慢吃。”
方竹回个笑,等她走后,取过竹筒里的筷子,将面拌了拌。
这鸡肉也不知怎么做的,切得极细,吸足油汁和酱料。面条也是粗细均匀,十分爽滑。
难怪这么多人来吃,味道的确好,连面汤都浓郁鲜香。方竹吃得满足,眉眼中都透着愉悦。
郑青云见她这样也觉得欢喜。
吃完面,数好十六个铜板放在桌子上,跟老板招呼一声,两人就带上东西朝着西市摆摊儿的地方去。
路上郑青云又买了个馒头啃着。他现在已经不克制饮食,连面带汤下肚,也还觉得没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