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逃难时穿的衣裳已经有些破洞,但洗漱完,姐妹俩还是就着澡盆里的水都搓洗干净了。补补也能凑合穿,又或者裁了纳鞋底也是好的。
两人从茅草房出来重新到院子里时,并没见着陈秀兰,只有王金花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儿,大黑就趴在她脚边,伸着舌头哈气。
“哟,洗完了!你陈婶子出门找神婆去了。”
不等方竹开口,王金花就大嗓门嚷嚷道。
方竹点点头,猜想陈秀兰是去算日子,拎着水桶去篱笆旁的菜地。
“瞅瞅长得多标致,就是瘦了点儿,连衣裳都撑不起,还得改改才合身。”
王金花把方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中觉得陈秀兰运气还是挺好的。虽说这姑娘瘦得慌,但身量高挑,面部柔和,柳叶眉杏仁眼,瞧着底子是不错的。
王金花又笑呵呵道:“不过现在安顿下来,养些时日也就好了。秀兰是个心慈的,你们就在这儿安安心心住着,也不用担心她苛待你们。”
“嗯,我们晓得的。”
方竹倒完脏水,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所幸也来到屋檐下,帮着王金花捋线。
王金花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用不着方竹她们搭话,自个儿就说得起劲。
“她这么些年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吃的苦头可不少。好在青云争气,有身好本事又孝顺,日子倒也过得去。”
“青云也是个好孩子,模样周正,种地打猎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闷了点儿。”
“那他咋一直没说亲?”方桃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她可是听姐姐说了,那猎户都二十多了,在她们小湖村这个年纪的男人娃娃都能跑了。
王金花突然沉下脸,做鞋的动作也慢下来。
“小桃!”妹妹这话问得过于冒昧,方竹心里一咯噔,赶紧拽了拽她。
王金花瞥见两个女娃娃的动作,惊觉自己这反应太大,忙解释:“嗐,也没什么事儿。反正你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我就说与你们听听,也省得那些个黑心烂肺的跟你们嚼舌根。”
按着王金花所讲,郑青云出生那年,他奶奶染病去世,没两年老爷子也过了。也不知是谁传出郑青云是个煞星,老爷子过世没几日,郑青云大伯和小叔就以此为由闹着分家。
郑青云他们分得的家当最少,又被许多人指指点点,遂搬到这偏僻的半山腰。为了养家糊口,郑青云的爹郑大山开始跟着老猎户打猎,渐渐地也攒下一些银钱,日子越过越好。
郑青云六岁那年,陈秀兰再次有孕,可还没几个月就小产,伤了身子骨,动不动就生病吃药。更糟糕的是,一年后,郑大山进山打猎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这之后青云天煞孤星的闲言碎语就传得更凶,一个寡妇带着个七岁的孩子,难免受人欺负,青云便常常跟人打架,一开始只是动拳脚,后来吃过几次亏后就随身别着刀,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久而久之又传出他脾性暴烈,这样一来,可不就没有人家愿意相看,那些个为了钱财卖女儿的,秀兰他们又看不上,这事儿就一直拖着。”
太阳愈来愈烈,王金花讲得口干舌燥,放下手里的针线篓子,就跑到井边舀凉水喝。
方竹手中胡乱扯着麻线,视线不由自主飘向郑青云的房门。
虽说是冲喜,但一些成亲的规矩也是要讲究的。陈秀兰在回家的路上就跟她嘱咐过,成婚日之前,她不能跟郑青云见面,因此她还一步都不曾踏入那里,也不知他是何模样。
王金花倒是说人长得挺俊,可一想到那人几岁就敢持刀砍人,十几岁出头就能进山打狼猎虎,方竹眼前就浮现出一凶神恶煞、满身戾气的黑脸大汉,让她心中生畏。
她不禁有些担心,若是郑青云真醒过来,该不会要揍她吧?
王金花喝水回来就见方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麻线绕得一团乱,还以为她也信了那天煞孤星的说法,又急吼吼地帮郑青云他们说好话。
就这么说着忙着,晌午过后陈秀兰才回家。
“算好日子了?”王金花问。
“算好了,两天后就是个吉日,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早点过来帮忙。”陈秀兰一连灌下几杯凉水,拿着蒲扇使劲摇着。
“那是肯定的,你不说我也得来,”王金花摆摆手,“厨子什么的也一并请好了?”
“嗯,还是找的宋莲嫂子,她手艺好,价钱也公道。打杂的也都找好了,明个儿再去朱屠户家定半扇猪就成。”
两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起摆酒席的事儿,方竹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明明是她的婚事,她却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王金花走后,方竹跟陈秀兰打了声招呼,就领着方桃去院外的树林里给逝去的爹娘烧纸钱。
一路上压抑的悲痛,在白烟升起的刹那再掩藏不住。姐妹俩跪在地上,一边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嚎啕大哭。
郑青云要成亲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整个苍黎村。
“不是说郑家小子伤得挺重,一直昏迷不醒吗?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
“我前天看到秀兰往神婆家去了,我估摸着那小子可能不大好,秀兰这是要给他冲喜。”
“嚯,那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嫁给个半死不活的人,不怕守寡啊?”
“听说是郑老二旧友家的女娃,家里发大水,没了亲人过来投奔他们的。但我觉着啊,就是陈秀兰不知从哪儿买回来的丫头。”
“不是说还带着个妹妹,这秀兰也当真舍得,一下子就添两张嘴。”
“人家打猎估计攒了不少家底,哪用得着我们操心?”
“哎哟,你可别胡说,我哪儿敢替她们操心,招晦气。”
“就是,郑家这小子是真命硬,这都能活下来,也不知那女娃遭不遭得住。”
一群人说着说着,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村里人议论纷纷,并未对陈秀兰她们产生影响,几个人紧锣密鼓地为成亲做准备。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六月二十二,宜嫁娶。
这日天气依然不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郑家院子里一早就忙活起来,挂红绸,贴喜字。牛车进进出出,运来东家的桌椅板凳,西家的锅碗瓢盆。
一群人聚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嬉笑谈话声传出老远,顺着风飘到斜下方的破旧木屋里。
陈秀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方竹从家里出嫁不大合适,因此昨晚就安排姐妹俩住到老猎户这废弃的木屋。
“姐……”方桃抱着方竹,哭得稀里哗啦。
“你别把鼻涕擦我身上,”方竹揉着她的头有些好笑,“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这么伤心做什么?要多笑笑才对。”
“我笑不出来,姐,要不我们还是——”
“小桃,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方竹陡然严肃起来,“不管怎么样,陈婶娘给我药钱救了你的命,又给你我吃穿,于我们有恩,而且我答应过她,所以这个婚我是一定要成的。”
“其他的事儿,都等日后再说。”
方桃比方竹小了八岁,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对姐姐的话,方桃向来都是言听计从,当下也不再嚷着要离开。
而是抱着她的胳膊软声撒娇:“我不说就是了嘛,姐姐你别生气。”
“没生气,快去洗把脸,时候也不早了,估计梳妆的人也该到了。看见你这副花猫模样,肯定要笑话你。”方竹捏捏方桃的鼻子,调侃道。
“笑就笑呗,我又不会少块肉。而且姐姐不是说了,成亲的日子就要多笑笑。”方桃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起身去水桶里舀水出来擦脸。
“就你嘴贫。”
方竹说着,也拿过床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喜服换上。时间仓促,喜服自然是从铺子里买的,最简单的样式,没有什么花纹,就是红布直接缝的。
方竹穿上喜服没一会儿,大黑就在门外边汪汪直叫。
“小竹,我们能进来不?”有妇人在外边儿高声喊道。
“来了。”方竹应了声,方桃立马就去抽门闩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大娘,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哎哟,这模样真是好看,和青云那小子般配。”大娘一进门就嚷嚷开来。
方竹在外边风吹雨打近一个月,又饿了那么久,再清楚不过自己现在绝对算不上好看,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但想着今天好歹是成亲,还是配合地微微低眸,做出一副害羞的姿态。
“瞧瞧,才说两句就害羞了。”大娘果然调笑道。
乡下人梳妆简单,也就是绞个面,盘个发,再简单涂点胭脂口脂就成,弄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方竹看着铜镜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终于生出些要成亲的真实感。
酉时三刻,方竹坐上带着大红花的驴子,在热闹的唢呐锣鼓声中前往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