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乡间的土路蜿蜒曲折,牛车颠来颠去,震得屁股发麻,着实不大舒坦。

出发不到两刻钟,方桃就在陈秀兰怀中悠悠转醒。

她甩甩还在发昏的脑袋瓜,略显迷茫地扫视一圈牛车上的陌生面孔,然后便满眼惊慌地挣脱陈秀兰的怀抱,扑向方竹。

“姐!”

“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方竹搂着方桃,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其实身上还有些疲软无力,但方桃还是乖巧摇头,凑在方竹耳边悄声问:“没,感觉挺好的。我们这是去哪儿?”

方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时卡了壳,低垂着眼帘含糊道:“这是陈婶娘,她出钱给你看了病,我们现在就是去她家。”

陈秀兰:“对,你们以后就安心在婶娘家住着。”

方桃偏头避开陈秀兰伸过来的手,抱着方竹的胳膊小兽一般瞪向面前的陌生妇人。

她这一路上见过太多人心险恶,根本不相信会有萍水相逢的人这样善良,愿意收留她们两个女娃娃。这人必定有什么企图,说不定是要把她们卖去那些腌臜地方!

方桃越想越心惊,但见姐姐如此镇定,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定是在想办法逃跑,怕惊扰她们才假装顺从!

熟悉妹妹的方竹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知她是想岔了。但这会儿车上人多,而且看陈秀兰不太想和其他人接触的样子,方竹也不好跟妹妹详细解释。

“别担心,”她安抚地拍拍方桃瘦弱的肩膀,掏出一直捂在胸口的荞面馒头,“饿了吧?拿去垫垫肚子。”

“馒头!”荞面馒头虽然早就凉了,但香气犹存,方桃双眼迸出亮光,惊喜不已。

“嗯,快吃吧。”

方竹瞧着妹妹欢喜的模样,连日来积攒在心中的郁气又消散几分,蜡黄粗糙的脸上不自觉带了笑。不管去哪儿,只要妹妹平平安安,陪着她就好。

方桃接过馒头就要掰成两半,听方竹说自己已经吃过,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和方竹一样,她也是三两下就把馒头全塞进嘴里,噎得直打嗝,可眼里的光却是愈来愈亮。

夏蝉藏在树荫里呲哇乱叫,牛车一路晃晃悠悠驶进苍黎村。

赶车的牛大爷就住在村口,若想他把人送回家,得再加一个铜板才成。除非东西太多拿不动,少有村民愿意花这个钱。

因此一进村,牛大爷就停下车,坐在上头的人都陆陆续续下来,各回各家。

陈秀兰她们是最后下来的,方竹和方桃帮忙拎上东西,一道往村子更深处走去。

乡下大抵都一样,种满庄稼的农田、弯腰干活的农人、简陋的土房子……

但苍黎村也有些地方和方竹她们以前所在的小湖村不大相同——这里三面环山,村民们住的很分散,农田多开垦在斜坡上,也不像家乡那边到处都是水塘。

是了,她们的小湖村连同周边好些村落都被淹没在那滔天洪水中,永远也回不去了。

方竹跟在陈秀兰身后,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涌起无限悲凉。

“秀兰回来了哇?这两个女娃娃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呐?”

路上时不时会遇见下地做活的村民,大部分都和车上那两位大娘一样,只简单跟陈秀兰打个招呼。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和她热切的攀扯几句,无一例外都对面黄肌瘦的方竹姐妹俩感到好奇。

“老郑以前结识的兄弟家的孩子,她们村儿发大水,无路可去,便来投奔我们了。”陈秀兰依然搬出了在牛车上的那套说辞。

“真是可怜见的。”

江南发大水,村民都有所耳闻,观二人这副模样,对陈秀兰的话信了大半,眼里霎时充满怜悯之情。

方竹配合地笑笑,按着陈秀兰的介绍,乖巧叫人。

方桃却挨着方竹,执拗地不肯开口。

“这孩子有些怕生,嫂嫂们莫怪。”陈秀兰在一旁解释。

这些个妇人应当是跟陈秀兰关系还不错,也犯不着和个小孩过不去,调笑几句又聊起别的。

如此一路寒暄,穿过蛙声成片的水田,跨过流水潺潺的山沟,又爬上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七拐八拐,走了有两刻多钟,她们才终于来到陈秀兰家。

绿树掩映之中,土墙瓦屋被紧紧环抱在其中,竹篱笆上爬着绿色的藤子,连成一片。

汪汪汪……

还没到门口,竹篱墙里就传来凶狠的狗叫声,吓了她一跳。方桃也连忙揪着她的衣袖,躲在身后不敢迈步。

“大黑!”走在前边的陈秀兰呵斥一声,又转过头安抚姐妹俩,“别怕,这是青云养的狗,灵得很,不会随便咬人的。”

吠叫声果然停下,很快转成欢快的哼唧声。

陈秀兰刚推开木门,一只体型健壮的大狗就蹿过来,摇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

大狗是乡下常养的四眼狗,背部纯黑,四肢和嘴周却都是太阳一般的金黄色,在眼睛上还长着两个黄色的圆点点。

它应当是被家里养得极好,毛发油亮,四肢粗壮有力,瞧着威风凛凛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它的脖子上缺了一大撮毛,隐隐约约能看见新长出来的粉嫩血肉,右耳也豁了个大口,似乎是在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恶战。

“我一听大黑这动静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一圆脸大娘从房里出来,她的嗓门很大,一开口就惊得外边树上的麻雀扑腾飞走。

陈秀兰:“又给你添麻烦了。”

“嗐,跟我说这些做甚,”圆脸大娘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奇地打量着方竹二人,“这两个是?”

“从南方逃难过来的,大的叫方竹,小的叫方桃。”陈秀兰只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是你们金花婶,就住在那边没几步路。”

王金花跟陈秀兰熟,知道她昨天专门去请了神婆,稍微一琢磨就猜到她是要做什么,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好好问问她,面上笑呵呵地对姐妹俩说:“你们叫我王婶就成,以后有空常去我家坐坐。”

方竹喊了声王婶,方桃还在发懵,被她掐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叫人。

“左手边第一间是灶房,旁边那茅草屋是专门洗澡的地儿,你们自己去烧锅水好好洗洗。”

陈秀兰把背篓最上方的大布包塞给方竹。

“这是今儿在铺子买的两套衣裳,不合身就改改,换洗的衣裳也先捡我的凑合着穿,后头再自己裁。”

“谢谢婶娘。”方竹抱着包裹瞪大了眼,她这回是真有些意外,没想到陈秀兰这么细心。

“行了,快去吧。”

姐妹俩点点头迈步准备往灶房去,大黑一下警惕起来,弓起身子龇着尖牙,从喉咙里溢出嘶哑的低吼,吓得两人不敢动弹。

陈秀兰笑笑,不轻不重地拍拍大黑的头,“以后这就是自家人,你可别吓着她们。”

大黑似是听懂了,瞬间放松下来,重新蹲坐在陈秀兰脚边。又伸出长舌,顺势在她手上舔一口。

方竹见大黑没再看自己,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她试探着迈出一小步,大黑果然没多大反应,姐妹俩不约而同舒口气,小跑着去灶房生火烧水。

灶房不怎么宽敞,四四方方的土灶上架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土灶左边靠墙立着个小碗橱,旁边摆着一排坛子,右边则码着一摞劈好的木柴,头顶上还挂着几块腊肉。

虽然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家是勤快仔细的。

方竹打量了一圈,开始动作麻利地生火。

添了两桶水进锅,这才得空打开麻布裹着的包裹。布包里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粗布麻衣,里外上下都是全的,还有两双大小不一的黑布鞋。

铺子的成衣鞋子都不便宜,至少也要三四十文,这么一兜东西下来,怎么也得花个一两百文。

方竹瞧着有些眼热。

“姐,她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方桃看着新衣裳只高兴了一瞬就收了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竹摸着新衣的动作一顿,她叹口气,终于跟妹妹解释起来:“婶娘有个儿子,不久前打猎受了重伤,一直不曾醒来。有个神婆告诉她,冲喜兴许有用。”

“冲喜?!”

方桃失声惊叫,被方竹眼疾手快捂住嘴巴,“你小点儿声。”

方桃点点头,推开方竹的手,急切地跟方竹确认:“所以你答应她了?那大夫都没治好的,冲喜能有用吗?你嫁给他不是就要守寡?”

“不行,我们要离开这儿!我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可以继续去找姨妈!”

方桃说着就站起身。

方竹一把按住她:“你干什么?方向都没有你要去哪儿找?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他们给个假地名摆明就是不想跟我们有联系。”

“我们离开这儿还能去哪儿?讨饭吗?然后被人活活打死,又或者被卖去做奴做妓?”

方竹想到这一路所见,不禁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她也不想如此草率地嫁人,可如今外面那么乱,流落在外更没有活路,她要如何护着自己和妹妹?

嫁给郑青云好歹能有个住处,不用再颠沛流离。

一连串的问题犹如冰水淋在方桃头上,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呆滞片刻,转身抱着方竹大声哭起来:“对不起,姐,要不是我没用,要不是因为我生病,你也不会这样。”

“不许说这种话,”方竹回抱住方桃,轻拍她的背,“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现在这样也好,郑青云昏迷不醒,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多了个名头,陈婶娘人不错,我们暂且先住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方桃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孩,思量过后也清楚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虽还是有些为姐姐不值,却依然乖巧点头。

夏日天热,洗漱的水用不着太烫,添两把柴就好了。

她们将近一个月没洗过澡,露在外边的胳膊、脖子上还故意抹了一层骚臭的黑泥,刚一进澡盆,清亮的水就变成黑乎乎的泥浆,换过几回才好。

茅草房里放着罐皂角水,方竹倒出一些抹在方桃的头发上,小心帮她梳理、揉搓着,遇到实在解不开的,便拿剪子剪掉。

姐妹俩你帮我,我帮你,如此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终于把自己打理干净。

洗去一身脏污,似乎整个人都轻便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