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已经很热,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但对刚刚经历水患的灾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好天。
约摸二十多天前,江南一带突发水患,大雨接连下了几日,洪水滔天,许多地方都遭了灾。
方竹所在的小湖村也没能幸免,洪水裹挟着泥沙,冲毁了村里的庄稼和房屋,也卷走了她的爹娘。
但方竹根本没有时间为父母的离世悲痛。
大雨仍旧下个不停,水越涨越高,山石滑落,官府的救济又迟迟不来。
她只能咬牙带着年仅八岁的妹妹方桃,跟随灾民队伍,循着娘亲口述的方向,一路北上投奔早些年跟货商远走的姨妈。
一开始倒还太平,灾民们还能互帮互助。后来时日渐长,好不容易捞出来的口粮越来越少,逃难的队伍就不怎么安稳了。
偷盗、抢夺时有发生,每天都有人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
方竹姐妹俩势单力薄,是最好的下手对象,一开始就被人盯上。她们两个女娃自然抢不过一群汉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凶恶之人抱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没了口粮银钱,两人只能沿路挖些野菜草根勉强充饥。
就这么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路历经千辛万苦,这天傍晚,她们终于来到娘亲所说的白崖府永安县。
城门口站着许多官差模样的人,方竹原本还担心又会像之前经过的那些县城一样,被拒之门外。没想到仔细盘查之后,他们这些灾民都顺利进了城。
更令人惊喜的是,城内搭了好些简易木棚,地下铺着干稻草,空地上支着大锅。
“一人一碗,不要挤啊,大家都有份。”
“喝完了记得把碗送回来!”
在官差洪亮的吆喝声中,新入城的灾民们一窝蜂挤到大锅前,你推我搡地吵嚷起来。
“给我一碗吧,我已经好多天没吃过饱饭了。”
“官爷们行行好,多给点儿吧!”
“都给我排好队!不准抢不准闹!”
官差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得咻咻直响,灾民们这才老老实实地排好队,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大锅里瞅,唯恐轮到自己时就没了。
方竹也拉着方桃小跑着过去排队,身前身后都是瘦高的汉子,但因着队伍旁有好几个官差手持长鞭来回巡视,姐妹俩也并不觉得害怕。
大家都安分不闹事儿,队伍便移动得很快,没多久就到方竹她们。
大铁锅里的菜粥已经不多,大娘拿着铁勺在锅里搅和几下,动作麻利地舀出一勺倒进粗瓷碗,就递给方桃,又重复同样的动作给方竹盛了一碗。
说是菜粥,其实并没有几粒米。但方竹她们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一离开队伍,两人就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凑到嘴边。
咕咚一大口下肚,姐妹俩又几乎是同时停下喝粥的动作。
“小桃,我吃不下了……”
“姐,我吃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视线齐齐落到两只碰在一起的粗瓷碗上。
方竹:“行了,你自己喝吧,我们今天先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再接着赶路。”
“那姐你也喝。”
“好。”
姐妹二人三两口就把稀粥喝完,连碗边粘着的菜叶子都没放过,粗瓷碗简直跟洗过一样干净。
她们虽有心想再去要一碗,但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还是作罢。老老实实地把空碗送去竹筐,就在大棚下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就那么稀得跟水似的一碗粥,压根儿不能填饱肚子,反倒勾起肚里的馋虫。
当下便有人拿出自己的家伙事,开始生火做饭,也有人拿着铜板跑去买馒头烧饼,木棚里一时间满是烟火气息。
但也有像方竹她们这样只能干咽口水的。
“你个龟孙!敢抢我儿子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一声暴喝响彻整个木棚,却是一身形瘦小的男人瞅准时机,抢了一男娃的馒头。
男娃的父亲、兄弟齐刷刷上阵,按着瘦小男人拳打脚踢。瘦小男人疼得直打哆嗦,嘴里还不忘咀嚼。鲜血混着泥垢糊满他那张瘦削的脸,明明在挨打,他的嘴角却挂着奇异的笑容。
小男孩在娘亲怀里嚎啕大哭,他的父亲和兄弟怒骂不止,周围的人或冷眼看着,或警惕地加快进食的速度,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是吗?都给我滚回去好好待着!”
听到动静的官差甩着鞭子赶来,才终止这一场纷乱。
男孩的父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甘心地带着两个儿子回去草垛子坐下。
倒在地上的瘦小男人却再没起来,被两名衙役抬走,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去了。
方竹紧紧搂着妹妹,瞬间歇了那点儿心思。逃难途中,比起挨饿,生病受伤才是最可怕的。
她还要护着妹妹,不能冒这个险。
“姐,他死了吗?”方桃靠在姐姐怀里,抬起头怯怯地问。
“嗯。”
“我们也会死吗?”
“不会的,娘亲说姨妈就在白崖府。等那边施粥完了,我们就去问问官差大人。今晚在这儿好好歇息,明天一早就继续赶路。”
“真的?太好了!”方桃欢呼雀跃起来,脏污不堪的脸上满是笑意。
方竹也浅浅勾起嘴角,总算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白石乡?我们永安县没有这个地儿啊。”
官差的话恍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满怀期待的姐妹二人头上,震碎了她们脸上的笑容。
“怎么会?是不是您记错了?您再仔细想想。”方竹急切地看着眼前的官差,希望他能改口。
“哪儿能记错,我都在县衙当差十好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永安县还有个白石乡。”
“不会的,不会的,娘亲明明说的就是白石乡。”
方竹摇着头喃喃。
“嘿!你这女娃娃还不信我,我骗你做甚嘛?不信你问他们,看看有没有这个地儿。”络腮胡官差板着脸指向他旁边的同伴,“老二,你说说永安县有没有白石乡?”
“姑娘,我们这儿真没有白石乡。永安县是个小县城,辖下不到十个乡,有黑水乡、黄柏乡,就是没你说的白石乡。”
“看看,我就说吧,你还不信我。”络腮胡瞪了眼方竹,再看向她时又有些怜悯,“我看啊,要么就是你们记错了地儿,要么就是你那亲戚没说实话。”
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一些模糊的记忆却慢慢浮现。
方竹很小的时候是见过一回那位姨妈,还有姨父和表妹的。那一家人一看就不是在土里刨食的,全都穿着丝织的衣裳,戴着金银配饰,只是对爹娘似乎并不热络。
所以是怕他们这些穷亲戚找上门,随口说了个假地名吗?
娘亲一直很思念远嫁异乡的妹妹,方竹确信她不会记错地方,她很快便理清其中缘由。
但她还是执拗地拉着妹妹,问了许多人,凡是知道周边情况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听过白石乡。
方竹终于死了心。
“姐,我们是不是没有地方可去了?”方桃有些哽咽,但还是强忍着没哭。
“别怕,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方竹攥住妹妹的手,声音有些飘忽。
“只要和姐姐在一起,我就不怕,大不了我们就去讨饭,总不会饿死。”
“好,那就一起去要饭。”方竹听着妹妹孩子气的话,勉强扯出个笑。
天色越来越暗,施粥的大娘们收拾好锅碗瓢盆,陆陆续续离开。官差们在大棚里转了一圈,叮嘱灾民们几句,也勾肩搭背地走远。
灾民们走了一整天,早就疲累不堪,在棚子下随便找个空地便躺下睡觉,没多久就鼾声如雷。
姐妹俩也暂且将姨妈那事儿抛到脑后,阖上眼开始补眠。
一开始热得浑身冒汗,后半夜起了风,才好睡许多。
方竹醒来时,妹妹方桃背对着她还在睡觉。
“爹娘,我好想你们……”
细弱的梦呓中满是依恋。
方竹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摸方桃的脸颊,掌下灼热的触感让她一下慌了神。
方竹急急忙忙抱着方桃将她转过来,果见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小桃,醒醒!快醒醒!”
任凭方竹怎么摇晃呼喊,方桃始终没有睁眼,只不住地呓语,一会儿叫爹娘,一会儿喊姐姐。
方竹无助地看向四周,祈求有人能帮帮她,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甚至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斥责她们扰了自己清梦。
方竹只能独自一人背起方桃去寻医馆,她只有妹妹了,一定不能让她出事儿。
“小桃不怕,姐姐带你去看大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幸好这会儿天已经大亮,街上有零星早起赶集摆摊的人,方竹逢人便问医馆在哪儿,倒是没有耽搁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