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五 我抱着你

他们选择一会登上水车的方位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很不幸,就是一开始看到的不知什么庞大生物的触须顶端。

空中还有其他绕行的漂浮之物,如果它们是在模拟星辰……埃里克于是推理得出,按照巨人酒杯之大的覆盖范围,在那里等待是最保险的。

马苏里拉很嫌弃那个触须,想到要踩在上面一路攀爬,脸色都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埃里克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我抱着你。”

出口两人都愣了。

马苏里拉吓坏了,白着脸二话不说往触须山上跑去,第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后面就好很多。

其实不管这触须生前如何,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干燥坚硬的和石头一样,和攀爬岩石没什么区别。埃里克见马苏里拉逃走一样的背影,没说什么,跟在后面。

触须上有吸盘一样的凹孔,马苏里拉忍着恶心,在一个凹孔里休息等待,埃里克随后就来。

要她说明这里面每一个东西的来历,并不容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初把那东西放在这里是为什么了……但是或许就是这些东西的存在,导致她之后渐渐闲置了这个地方。

……

“我抱着你。”

“下来吧。”

少年还没长成的声音,微微有点沙哑。

树上坐着一个看不清脸孔的女人,繁复树阴中隐约可见一双赤足,左脚上系了一颗小小的金铃铛。风吹过来,叶片摩擦簌簌的声音中,铃铛也发出叮铃的清音。

“把我的鞋子放下,你就走吧。”她在生气,声音是有点倨傲的。

“默里奇不是故意的,他不想你走,所以才藏了你的鞋子,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少年的声音十分温和。

“那你呢?”

“……我?”

埃里克感觉自己和那个午后站在树下的少年重合了,耳朵里鼓噪着巨大的心跳声。

他鼓起勇气:“我也不想你走。”

“不是说那个!”女人嚷嚷起来,更生气了,“你比默里奇还要过分!”

……

“埃里克?”马苏里拉叫他。

他从突然而来的一段记忆中回过神来,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着,表情不曾泄露分毫,可是如此,马苏里拉的表情还是很紧张似的。

不知不觉间,秘境的天空开始逐渐变亮。空中的酒车肉眼可见地动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马苏里拉检查一样,双手抚在他的脸颊两侧。

他有点无法解释自己仍然猛烈的心跳了。

“你还是实体呢。才发现。”马苏里拉有些苦恼似的,不过不怕,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脱胎丸,这个她还是带了的。

“你吃这个吧,一会往酒车上蹿,变成灵体,会不会轻盈点?”

埃里克一偏头,就着马苏里拉的手,吞下那颗药丸。

他很快变成乳白色的灵体,虽然在这层魂力造成的秘境之内,跟刚才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脱开了肉体凡胎,可沉重的心情还是无法脱离,因为突然来袭的记忆,埃里克无法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秘境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上。他的推理没有错,酒车越飞越近,已经能听到那数万年如一日旋转的木头轴承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酒桶,头朝下,一下埋进不远处的琥珀石堆里,沉重地陷入,又沉重的拔起,酒桶里多了一半琥珀和杂物,黑黢黢的桶口冲他们张开,像一只巨兽的大嘴。

留给他们跳进去的机会转瞬即逝,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的,前后一起动作起来。

埃里克先跳,灵体果然轻盈,毫无障碍地滑入,接着朝马苏里拉张开双臂——

他们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没那么多时间思考。马苏里拉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那样,跳进他的怀里,而他将她稳稳抱了满怀。

他们一触即分,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回味那个拥抱。他们跳进的酒桶转正了,他们站直身体,很有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语——马上开始向上攀爬。

时间依然紧迫,轮子上一共有六个酒桶,不一会又会重复和刚才一样的程序。他们不能在这个酒桶里待命,除非他们想像刚才看到的那样,被酒桶摁死在另一片琥珀石堆里。

——可能也不一定会死,只是前功尽弃。

埃里克扶着马苏里拉向上爬,他们要尽快在这个酒桶再一次转到最低的地方前从这里出去,爬到中心固定的轴承上去。

马苏里拉心里没底,此刻的她,没了力量,不像之前一样事事胸有成竹,但是托着她的手是有力的。她也轻盈的很,两个人个子又高,她用力向上一探,双手撑在身后,半个身子露出酒桶,坐在巨人的酒杯沿儿上,看见外面摇摇晃晃的世界。

这时酒桶到了最高点,开始要往下落了,她确保身子稳定了,赶紧顺着酒桶边上的木杆向中心爬去,不难,给埃里克腾出地方,她距离轴承中心也只有一步之遥。

“快上来啊!”

她冲他招手,有点着急。

埃里克人在酒桶中,身子随着酒桶的旋转倾斜着,看着桶顶的高度,正在默默的评估着。

只有他一个人,高度太高,他原地起跳也是不行的。

“快啊!”

酒桶的旋转就像时间的流逝一样无法控制,轴承发出的木头摩擦的声音好像时空裂隙中的哀鸣。

马苏里拉急了,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他更不懂,埃里克在等什么?

埃里克在等一个角度,一个千钧一发的机会。他凝聚精神,看着桶外的世界,能根据外面木杆的形状和桶内倾斜的角度猜到木桶所在的方位……来了!

他突然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的重量,和桶内其他东西的重量,产生了很微小的抵消作用,酒桶的动线受到影响,似乎愣了一愣,他便抓住这个机会,一个助跑,起跳——

半个身子跳出酒桶,而酒桶也同时开始逆转。

还好马苏里拉抓住了他。

四目相对,埃里克从来没见过马苏里拉那种表情。总是轻松的,愉悦的马苏里拉,此时脸上有一种肃杀的平静,她一只手抓的他紧紧的,一种怪力在她手上爆发,她面沉如水,竟将他整个从酒桶里拔了出来!

酒车晃晃悠悠,刚才承载他们的酒桶,一下倒栽葱在杂物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抱着一根木杆,等到酒桶再移开时,下方的杂物堆里,一把长戟断成两节,刀锋处已经不见了——可能在酒桶之中。

……劫后余生。

埃里克回头看马苏里拉,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马苏里拉刚才用的一只右手拉他……原来是左手断了。

她的手腕处折断,类似□□上暴露性的创口,体现在灵体上,丝丝缕缕的魂力从伤口处流泻而出。

所在的秘境仿佛因这些逸散的魂力进入一种蠢蠢欲动的状态。

马苏里拉的脸白的吓人。

埃里克也沉默,只是将手放在她的伤口上。魂力的流逝变慢了一点,试着运用自己的魂力,通过伤口向马苏里拉输送。

“用不着你……”马苏里拉不合时宜的坏脾气出现。

埃里克强硬地抓着她。她很虚弱,试着挣脱无果。

他感觉到她魂力的枯竭,不过以为都是断腕上的伤口造成的。

马苏里拉很难为情地别过脸去。实在不适应当被救济的角色。

她出去后要把这个秘境毁了!杀千刀的,竟然让她有朝一日这么狼狈!

她别无办法,断腕是她主动的无奈之举,只能想到用自残来增加力量。当时太害怕,就怕埃里克出不来……

她的反应好像有点太过激了。她在尴尬中自我反省,又有点自暴自弃,他会怎么想?该死的!

埃里克垂着眼眸,叫她看不见他此刻心绪,他给马苏里拉补充着魂力,确保她的伤口稳定了,不会再让她像一个破掉的气球那样随时瘪掉。

“有力气吗?还能爬到轴承上去吗?”

他身体里铁血的部份在危机关头显现。马苏里拉看看他,点了点头。

这一次依然她先走,埃里克在后面托着她,她坐上轴承,埃里克也开始动,这次简单的很,轴承上稳定许多,半天只有一丁点旋转,位置够他们两个坐,绰绰有余。

“这里之前专门给宴会上表演节目的魅灵打造的,宽敞吧!”她恢复过来了,扬扬受伤的手,有种炫耀勋章的意思。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确实成功了。接下来就是一步步验证埃里克猜测的过程,酒车会带他们去想去的地方吗?

埃里克张口想说话,可是那样只叫马苏里拉有点尴尬……她觉得埃里克此刻不管是感激还是教训,她都不想听。

——只会让她不断回忆起刚才那个无助又无能的自己。她知道自己这样很难叫人理解……

“马苏里拉。”

她难得对他人有了些同理心,埃里克肯定还是要说些什么的,于是愁眉苦脸听着。

“我不会感激你。”他的声音像大提琴。

好吧,看来是教训——他凭什么?

马苏里拉心理活动丰富,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实际哪怕一丁点轻蔑都写在脸上。

“因为我会做和你一样的事情。”他说,“你不如就把这个当做我的承诺。或许有或许没有那样的一天。”

不是什么赌咒誓言,他的语气平常不能再平常,在他们周边,六个酒桶颤颤巍巍,周而复始地旋转,吸纳新的,吐出旧的,这样循环——他们身下所坐据说是从世界之树上斩下的木头做成的轴承,发出沉闷的运行声,仿佛诉说着数千年前的欢愉,发出一声声叹息。

他们看着彼此,马苏里拉脸上嬉笑的神色褪去,又露出那种属于高法依格的,睥睨众生的冷色,埃里克不解其意,也毫不退缩,女巫先败下阵来,移开目光。

“再说。眼下最重要的,先出去。”酒轮之上,下方景象尽收眼底,她指着一个方向。

四周越来越亮,酒轮也越爬越高。看上去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地方,堆积如山的宝石,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但他们两人的表情都不见丝毫放松。

盘踞在数不清的宝石之上,一条背上生着连排棘刺的黑色巨龙正卧伏着,它似有所感,睡梦中的安稳鼻息骤停,下一秒,睁开那双爬行动物的碧绿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