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满室皆寂,
连神仙们都安静了片刻。
裴朝朝按了下覆在眼睛上的白绸,饶有兴致地观察两人的表情,
分明此刻江独和琼光君的表情都算不上好,气氛也很僵硬,她却觉得有趣,轻轻笑出声来。
这笑声轻柔又短促,放在平时,不仔细听都听不清,但现在确实打破了满屋的死寂。
这时候,
神仙们也回过神来:
【她疯了吗?她在笑什么啊?!】
【我死都想不到她会把床帐撩开,现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都火烧眉毛了她怎么还笑啊!】
【就是啊,这不是引火烧身吗,纯纯犯蠢。】
裴朝朝轻轻耸肩。
她无视神仙们的话,语气自然地火上浇油:“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说完,她朝着琼光君的方向偏了偏头,像是在问他。
琼光君目光挪到她脸上,
就看见她面无异色,语气也纯粹,似乎只是在认真询问。
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对外界的感知也迟钝一些吗?
看不到气氛的僵硬,也感知不到他的情绪。
他突然有一瞬想,如果她能看见就好了。
至少在这一刻,他想让她感知到他的情绪。
这念头像藤蔓疯长。
于是琼光君微微抿唇,没有回应她。
裴朝朝见状,觉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凑近他,茫然道:“仙长?”
她叹了口气:“你问我身后是什么,我就给你看了,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想理我吗?”
这话一落,
琼光君呼吸微滞。
她刚才撩开床帐,只是因为他问她身后是什么?
他淡淡垂眸,看见她攥住他袖子的手——
她问话也是问他,没有问江独。
几个念头掠过,
琼光君心里那些惊涛骇浪般涌动的暗流竟在这一刻,蓦地平息了。
他微微侧目看了眼江独,然后又把视线落回裴朝朝身上。
他喉结动了下,不会哄人,但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准备开口和她说话。
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
那边的江独脸色已经黑透了,阴阳怪气抢白道:“他那是不想理你的样子吗?”
江独很不喜欢裴朝朝刚才那么说话,
就好像季慎之想看她身后是什么她就给看,季慎之要是不想看,那就不会有撩床帐这事。
他堂堂魔族少主,在她这里怎么像个不值钱的物件?!
他火冒三丈,原本想质问裴朝朝把他当什么,凭什么这么说话?
结果还没来得及质问呢,就看见季慎之扫过来的那眼神——
分明是在炫耀!
在炫耀裴朝朝的态度!
江独顿时勃然大怒,心想季慎之平时看着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结果对裴朝朝就是又带她回归元宗,又给她送护身符,
当初裴朝朝对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也没见他答应啊,怕不是在欲擒故纵吧?
这一边,
琼光君闻言,微微一顿,随即说:“他说得对。”
他看着裴朝朝,低声道:“没有不想理你。”
这话一落,
江独直接给气笑了,心说要不要脸啊?!
他又看向裴朝朝,就发现她还扯着季慎之的袖子,顿时觉得万分刺眼。
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动了动唇,阴阳怪气地就要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
裴朝朝往他这边偏了偏头。
江独的话就卡在喉咙口。
说来也是奇怪,她是盲人,分明绝无可能看见他,
然而她转头的那一刻,江独就下意识挪开目光,不想让她发现他刚一直在看她。
裴朝朝不动声色笑了下:“那你呢?”
江独把视线挪回来,再次落在她脸上。
她神态松泛,语气也很温和。
江独知道这是她的假面。
以前每次看见她这样,他就觉得她虚伪,恨不得把她这嘴脸撕碎,然而这一次,她这模样确实如同甘甜朝露,直接把他心里那股子火气浇灭了大半。
心跳有点过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情绪起伏太大,
他咳了一声,依旧冷着脸:“我什么?”
裴朝朝雨露均沾:“你刚才为什么也不说话?不开心吗?”
还知道转头来问他是不是不开心,说明她还是在意他情绪的!
江独想着,唇角弯起个随意的弧度。
他抬了抬下巴,姿态骄傲,视线懒懒散散瞥着琼光君。
与此同时,
裴朝朝把攥着琼光君袖子的手收回来。
琼光君感觉手腕上压着的重量一空,手跟着动了下,似乎想把自己的袖子送到她手里,
然而此时,裴朝朝因为松了手,所以和他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又因为正和江独说话,所以整个姿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下子无视了他,把注意力聚焦在了江独身上。
琼光君动作一顿,最终没有继续伸手。
一种强烈的空虚感顺着手腕爬上心口,他几乎无法自控地想,
为什么同样的话,她问过他了,还要再问江独?
她不是喜欢他吗?
不是说他和江独不一样吗?
这时候。
他察觉到江独的视线,
紧接着一抬眼,就对上江独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琼光君太阳穴猛跳了下,又想起在破庙里,江独用灵力绳牵裴朝朝手腕的事——
表面上做出一幅不喜欢裴朝朝的乖戾样子,和她针锋相对,但事实上呢?
不仅过来找她,还藏在她床帐里,廉耻都不要了。
琼光君指尖猝然捏住刚被裴朝朝抓皱的袖口,
他无意识地用力,把那片衣料揉了个皱上加皱,整个人气压骤然降低。
见他情绪不高,江独的兴致就高了。
他朝着季慎之灿烂一笑:“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琼光君头一回有种气到要发笑的感觉。
他垂眼看裴朝朝,瞳孔黑得吓人:“裴姑娘,下回不要什么人都放进屋子里。”
他声音低低的,冷冷的,宛如寒冰:“即使是归元宗内,也有心怀不轨之徒。”
这话意有所指。
裴朝朝表面困惑无辜,实则拱火:“仙长是说江独吗?”
江独气得站起来,砰一声从床上跳下来,盯着琼光君:“你在这阴阳怪——”
他说到这,话音微顿。
看着琼光君黑沉的脸色,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嗤笑出声:“不会吧,你是不请自来的吗?你不会也以为我是不请自来的吧?”
季慎之能这么说,就代表他是不请自来的。
江独心说我可是被裴朝朝叫过来的,和你能一样吗?
他心情突然就美妙起来了。
像是完全忘了之前收到裴朝朝语音的时候,还因为她的语气有点像使唤仆人而感到不高兴。
他可不像有些人,连当仆人都没资格!
琼光君盯着江独,目光冷意弥漫,一言不发。
江独抬了抬下巴,笑意乖张,伸手点了点裴朝朝的腰牌:“我可是被她叫过来……”
他话音未落。
裴朝朝轻轻咳了声:“别吵呀,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江独冷笑一声:“有些人自己不请自来,还觉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请自来。要说心怀不轨,也该是不请自来的人心怀不轨吧?谁知道来干什么的。”
他说到这,看见裴朝朝手里的护身符。
她左手攥着季慎之送的护身符,右手是江独送的护身符。
江独见状,微微俯身,手捏起季慎之送的护身符一角,然后用力把符纸从她手里往外扯。
他一边扯,一边说:“心怀不轨之人送的东西还是别用的好。”
他话说到这,
琼光君忍无可忍,手中蓄起一点灵力,隔空打开江独的手,冷声道:“你问过她要哪个了吗?”
另一边江独见状,
眼疾手快,在灵力击到他手臂前一刹,直接反手用灵力抵挡。
按理说这样的招式,直接用灵力抵御住即可,然而江独本身就是个唯我独尊的乖戾性格,所以挡住那道灵力后也没收手,而是强势反击过去!
于是两人灵力在半空相撞,谁也不让谁,有种风雨欲来、势如破竹之势!
谁也没有收手,两道灵力此消彼长,互不相让地较劲,
但两人修为都不低,很难僵持着,不过一小会后,不知道谁先出的手,竟是直接打起来了!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从屋子里打到院子里,也都默契地避开了裴朝朝。
裴朝朝歪了歪头,心说你们这样打也打不死人,但胜在精彩。
她看得津津有味,却还尽职地装瞎,脸上十分迷茫,似乎不知道突然间叮铃哐啷的是什么动静。
神仙们也很迷茫。
【不是,刚才是谁说裴朝朝引火烧身来着?我怎么觉得这把火根本没烧到她啊??】
【我他爹的大为震撼,裴朝朝无事发生,反而是琼光君和江独打得要死要活……】
【活了几千年了,第一次见琼光君这样,不会真对裴朝朝动心了吧?】
神仙们议论起来。
有些对裴朝朝成见并不深的低声道:
【也不是不可能……】
【我感觉琼光君是吃醋了,不过其实换成我,我可能也会心动。】
但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下去——
【怎么看出来琼光君吃醋的?换谁看见刚和自己表明过心意的人,床上还有别的男人,都会不高兴吧?】
【确实,而且江独真的很气人啊!这不是吃醋,应该就是被膈应到了。】
那一边神仙们激烈讨论。
这一边江独和琼光君激烈打架。
裴朝朝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
她还想着给神仙们挖坑的事,看外面天色还早,决定让琼光君和江独继续打,然后自己揣着双份护身符出门了——
这两个人打完发现她不在,多半会跑来找她。
拿着归元宗的腰牌,能感应到去宗中各处的路线,路线图也是直接浮现在脑中,没有给装瞎增加难度。
裴朝朝去了药山。
归元宗的药山很大,单占了一座峰,四周灵力充盈,有利于各类灵药生长。
裴朝朝慢吞吞进山,然后摸索到一株红色草药旁边。
这药草叫洗髓草,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采摘,能让毫无资质的凡人长出灵根,若修行人服用,则灵根变强。
不少人为了这草药抢破头,但不知为何这株洗髓草能好好长在这里,竟没被人采走。
裴朝朝弯下身,半个身体小心翼翼探出悬崖,手向下垂落。
她用手指描绘这草药的形状,半天才笑着自言自语:“找到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采洗髓草?】
【她不会是想修仙吧?】
裴朝朝闻言,垂眼笑了下。
修仙倒不至于,毕竟本来就是神仙,想报复一下仙界倒是真的。
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天界再不做点什么就不合适了。
她这边正想着,
此时,远处的山谷中,有一束微光缓缓亮起,
那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是用来测灵根的,如今却有一道光从水晶球中亮起,缓慢形成一个光柱,从地面连接天际,直入云中。
与此同时,
天界似乎直接炸了锅,无数议论声传入裴朝朝脑中——
【司命神君动了昆仑镜?】
昆仑镜是上古神器,上面有几片碎玉落在人间,其中一片落在归元宗,便是用来给弟子们测灵根的水晶球。
神仙们无法插手人间事,但位高权重的神可以用昆仑镜控制凡间的水晶球,比如司命神君。
归元宗有个规矩,只要水晶球亮起,就代表宗中有人得了仙缘,
为了找到这个人,宗中会让所有弟子都重新测一次灵根,杂役弟子也包含在列。
【妙啊!】
【司命神君这一手就是拨乱反正!裴朝朝不是想修仙吗?就让她修!命簿上就有这一段!】
裴朝朝原定的命数中,她被当药人,而后被琼光君救出来,对琼光君一见倾心,因为想要离琼光君近一点,于是拼了命地洗髓修行,最终得到了参加弟子考核的资格。
参加考核时,需要用水晶球测灵根,然而裴朝朝因为长期被江独和白辞他们取肉,气息早已经不纯粹,测灵根时,水晶球测出她身有妖邪气,已生心魔。
归元宗本就是正派大宗,宗中出了妖邪,自然要当场擒获诛杀,而琼光君也公事公办要诛杀她。
裴朝朝侥幸逃走,艰难逃到妖魔的辖域,却又迎头撞上另一道情劫,被继续虐身虐心。
如今命数虽然有些改变,
但只要裴朝朝再去测灵根,届时通过昆仑镜在水晶球上做些手脚,也是能把命数掰回去的。
而这一边,
裴朝朝听着神仙们说话,微微一笑,心说终于上套了。
知道神仙们精准跳下了她预设的圈套,
她就直接切断了和天界那缕灵息的链接,一是不想听他们聒噪说话,
二是她要给神仙们“回礼”,就不得不切断链接。
裴朝朝心满意足。
她本来就没有要修仙的打算,要什么洗髓草?
现在神仙们都上套了,她也没打算摘这草药,于是摸了两把洗髓草叶子,就又慢吞吞把手往回收。
然而手还没收回来,
就感觉一阵微风拂过,随即,就听见个男声。
这声音悦耳,如同冬雪,平和而温柔:“不要洗髓草了吗?”
裴朝朝一顿。
她循声转头,看见一个男人。
男人雪肤白发,眉眼漂亮得像艺术品,周身有一种安静平和的气质,像山巅纯白无暇的积雪。
他安静立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他身形是半透明的,
应当是一道分.身,而非本体。
赫然是之前在破庙中遇见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