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退一万步来讲

气氛在这一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围陷入短暂的安静,可同时,空气里却像有根无形的弦绷紧起来。

屋子里几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裴朝朝身上。

但裴朝朝对这些视线恍若未觉。

她尽职地扮演着一个瞎子,脸色苍白,表情茫然,手也攥紧了琼光君的衣袖。

琼光君问:“怕什么?”

他不习惯和旁人太亲近,被措不及防抓住衣袖,原本想抽出来。

然而话音刚落,垂眼就瞧见她那副无措模样。

琼光君顿了下。

他心道,也是。

一个刚被屠了全村的盲女,现在又在陌生的环境里,连神智都未必彻底清醒了。

她像惊弓之鸟,江独突然踹门,她害怕也是正常。

被吓坏了,却会往他身后藏。

会紧紧抓住他袖子。

他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下,按住了抽手的冲动。

任由她攥着袖子,他低声说:“别怕。”

琼光君淡薄冷锐,从没说过哄人的话,即使现在安抚她,也只是有些生硬地向她解释:“刚才是我师弟。”

声音也冷冷淡淡的。

裴朝朝听见这话,情绪好像缓和了一点。

她松了松手,怯怯道:“对不起仙长,我、我听那声音有点陌生,所以一时有点害怕……”

话音未落。

门口的江独直接听笑了:“陌生?”

他把自己手指捏得嘎吱作响,像是气得不轻,随后拔高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再听听,陌生吗?”

裴朝朝:“……”

裴朝朝微微抬头。

她看着江独,突然之间计上心头。

于是她弯了弯唇,露出一点笑意来。

白绸覆着她眼睛,瞧不见她全脸,却依然能看出这笑容柔软纯净。

她看起来毫无恶意,甚至有点友善。

琼光君将她护在身后,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

所以这笑就只有江独和门口另一个归元宗弟子看见了。

那归元宗弟子被她这笑容晃花了眼,晕乎乎地想——

她可真好看,

哪怕只看她一眼,都能让人生出无限保护欲来。

怪不得就连大师兄那样冷淡的人,也会为她包扎,更是破天荒地出声安抚她。

而那厢江独看见这笑,满腔怒火直冲肺腑,烧得他肝胆俱裂,心说——

摆出这个表情,她又想干什么?!

他脸色森然,忍无可忍,直接大步走上去,抬手就要拽裴朝朝。

与此同时,

琼光君微微抬手,拦住江独。

他微微侧身,将裴朝朝挡得严实了些,冷淡问江独:“做什么?”

江独勃然大怒:“不会吧季慎之,你不会信了她的鬼话吧?她害怕?她害怕个屁!”

季慎之是琼光君的名字。

在天界时,众神尊称他为琼光君。

就像裴朝朝一样,在天界的时候,大部分神仙即使心里再不喜欢她,当着她面却还要尊称她一声“朝露仙子。”

如今下凡,

倒是无人管季慎之叫琼光君了,但是也很少有人叫他名字,

外面的人要尊称他一声仙长,归元宗的人得尊称他一声大师兄。

不过江独性格暴烈,盛怒之下,别说是尊称了,他能直接和琼光君动手。

他这会儿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就是看着裴朝朝那张脸,觉得心烦,恨不得直接揭穿她的真面目,说出她一刀把他捅了个对穿的事,

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丢脸。

他修为甚高,而她就是个瞎子,谁能信她捅他刀子啊?

更何况他和季慎之本来就不是一道的人,没什么说的必要。

顿了顿,他只神色森然道:“别挡我,我——”

话音未落。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话音猝然顿住。

他猛然抬眼,就看见裴朝朝从琼光君身后探出头来。

是她在扯她袖子。

哈。

江独瞪着她,难以置信,心想:

她还敢扯他袖子!

她怎么还敢扯他袖子?!

紧接着,就听见她说:“不陌生。”

她歪了歪头,声线柔软,语带惊喜:“我想起来了,你是昨晚那人。”

然而这对于江独来说,就是火上浇油了。

他反手抓住她手腕,直接把人从琼光君身后给拽出来,怒极反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行,你记得就好。”

“你跟我出来!”他作势把她往外拉。

然而刚一动,

另一边,琼光君就拉住裴朝朝另一边衣袖,把人拽回来:“江独,松手!”

裴朝朝两只胳膊被分别拽着。

一边琼光君拉着她,不让她被拉走。

另一边江独根本没有撒手的意思,

他还扯着她,但却突然感觉到她手动了下。

江独以为她要挣扎,心说死到临头知道怕了?

他捏紧他手腕,刚要开口嘲讽她两句,好让她知道捅他刀子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然而下一秒,却感觉到她手腕用巧劲翻转过来。

紧接着,她反扣住他的手。

极具强.迫性的姿势在一瞬之间扭转,变成牵手似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而她衣袖有点长,垂落下来,将他们手上动作掩住。

于是这略显亲昵的举动又变得很隐秘。

分明他们就在琼光君身侧,分明琼光君就拉着她另一只手腕。

挨得这样近,可是琼光君却看不见衣袖交迭下他们的姿势。

江独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满腔的怒火在这一瞬好像被按下了休止键。

不是不怒了,只是脑子突然空白,连生气都短暂地忘了。

他有点僵硬地扭动脖子,回头看裴朝朝,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然而裴朝朝却没在看他。

裴朝朝这时候正和另一边的琼光君说话,她怯怯地笑:“没事的仙长。”

她掩在袖子下的手也轻轻捏了捏琼光君的指尖:“他是仙长的师弟,那一定也和仙长你一样,都是好人,不会伤害我的。”

这动作很像是在安抚。

琼光君顿了顿。

她刚才被吓成那样,现在却还记得要叫他放心吗?

她的皮肤很光滑,体温也温温热热,指尖轻轻捏过,有点绵软的痒意。

对于琼光君来说,这感觉有些陌生。

他想把手收回来,于是松了松手,然而她却先一步把手抽走了。

他手里就骤然一空。

那边江独听见裴朝朝的话,一时间多看了她两眼,不知道她究竟又要玩哪一套。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又感觉到她手动了下。

这一次,借着衣袖遮掩,她手指轻飘飘在他手心写下一句话。

江独觉得手心有点痒。

他按下捏住她手指的冲动,将这句话默读出来:你也不想你的魔修身份被发现吧。

这句话,火上浇油。

江独气得一瞬间甩开手:“你——!”

裴朝朝捏了捏空空如也的手心,对他的怒火恍若未觉,轻轻笑:“江仙长不准备带我出去了吗?”

江独脸色变了又变,和调色盘一样精彩纷呈。

而裴朝朝不等他再出声,又快速接话,语气愉快:“正好。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她朝着琼光君那转了转身:“季仙长刚才不是问我昨夜之事吗?”

琼光君颔首:“想起来了?”

裴朝朝说:“都想起来了。昨夜江仙长……”

她说到这。

那边江独突然抓住她手腕。

宽大的衣袖遮盖住他们的动作,于是在琼光君的眼皮子底下,他掰开她的手指,飞快地在她掌心写:“不许说。”

光是写了几个字,裴朝朝就已经感觉到他的怒火了。

她看了他一眼,少年人眉眼锋利,很是养眼,只是阴着脸,一看就压着怒火。

裴朝朝饶有兴味地想,

她喜欢这样。

她就喜欢看乖张暴戾的人敢怒不敢言。

她弯了弯唇,在他掌心写:“好啊。”

她慢吞吞写:“帮我留在你们队伍里,或者进归元宗,我就不说。”

江独默读出这句话,然后看了她一眼。

他心里咀嚼这句话,然后冷笑一声。

留在队伍里?

好!好!好!

他还愁找不到机会报仇,现在她要留在队伍里,那再好不过了。

他掐了把指尖,在她掌中写:“好。”

那边裴朝朝收到他的答复,把手收了回去。

刚才看见江独的那瞬间,她就想到这招了。

他怕魔修身份暴露,她怕走早了挖不到琼光君的心,不如互相帮助嘛。

她轻轻出声,接着刚才的话道:“昨夜江仙长救了我,魔修屠村的时候,他保护了我……后来我听见有魔修和他打斗,再然后——”

江独磨了磨牙,打断道:“别客气。”

裴朝朝闻言,也做出高兴的样子:“江仙长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江独瞥了眼她的表情,心想,

装,接着装。

你当初捅我的时候要是知道有现在,怕不是要多补几刀吧。

他阴着脸,看向琼光君:“她体质特殊,村子里的人也死完了,我看她可怜,承诺护着她。”

琼光君一如既往面无表情,闻言,淡声问:“是么。如何护?”

江独言简意骇:“带她回归元宗,看看宗中还缺不缺杂役。她体质特殊,或许还能进药宗。”

他话音刚落,

琼光君还没说话,倒是后面那归元宗弟子有点支支吾吾。

他看了眼裴朝朝,心想,如果她能进归元宗,他就有个小师妹了,这该多好。

可是大师兄向来是不留来路不明之人的,从不破例。

他心想,要不一起劝劝大师兄?

正斟酌着要不要开口,

下一秒,就见琼光君沉吟一下,然后问裴朝朝:

“愿意跟我们回归元宗吗?”

那弟子骤然瞪大了眼——

就,就这样吗?同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琼光君。

那边,

裴朝朝点了点头,刚要说话,

然而下一秒,许多修士骤然出现在门口,急声道:“大师兄,那妖物出现了!”

归元宗的人来到这镇上,是因为接了个除妖任务。

那妖物很狡猾,总是抓不到,所以一行人才在这镇上逗留下来。

如今妖物出现,琼光君就要带着归元宗的人动身去抓妖。

裴朝朝自然被留在了客栈里。

江独因为刚受过伤,也还虚弱,所以也被留在客栈里。

于是一整间客栈骤然空了大半。

裴朝朝回房后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她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江独。

现在归元宗的人都走了,

他气坏了,当然是来找她报仇的。

她懒洋洋地坐在床边,手指顺着他的步调,轻轻在腿上点着拍子:“江仙长听起来很生气。”

她微微一笑,劝道:“别生气,还受着伤呢,气大伤身。”

江独听见她的话,顿时火上浇油,气笑了:“闭嘴!捅我刀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伤身?”

他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森然道:“你也就是知道你的血——”

裴朝朝之前还懒散听他说话,

然而到他说后半句的时候,她神色微变。

天界的人还看着她呢,江独嘴上没遮拦,要真让他说出点什么,天界的人仔细想想就能推测出她恢复记忆的事了。

毕竟她作为一个被封住记忆的人,不该知道自己的血能让人短暂失去行动力。

而且她血的特殊之处,天界都鲜有人知。

裴朝朝当机立断,抬手捂住江独的嘴。

江独措不及防被堵了嘴。

温软触感落在唇间。

他动作顿了下,回过神来刚要避开,裴朝朝却先挪开了手。

她装着瞎,手也顺势往下,落在他心口,低声道:“还疼吗?”

江独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被她捅出来的伤。

话题被成功转移开来。

他冷笑一声,用刀拍了拍她肩膀:“疼不疼我捅你一刀你就知道了。”

裴朝朝松了口气。

但她满脸可怜兮兮的表情,似乎要哭了:“你听我解释。”

江独见状,烦躁地掐了把指尖。

哭哭啼啼,烦死了。

一会拎着刀捅她心窝子,岂不是哭得更惨?

要不给她选个体面点的死法算了。

他四处环顾,想找根绳子让她自己吊死,嘴上含糊“嗯”了声。

行。

找到上吊绳之前我听听,

听听你能解释出什么东西来。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后就听见那头的裴朝朝说——

“不能都怪我。虽然我捅你刀子,但难道你就没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