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个好话题。
有关舆图的事,说多错多。方才的解释足以应付他们了。
沉默半晌,季书瑜抬手以袖掩面,秀眉微蹙,声音轻颤,问道:“那不知珏公子准备何时攻寨?于寨中每日担惊受怕,我心中实在惶恐,再不想多留片刻……”
她情绪低落的忽然,语调隐含哭腔,气息亦是略有紊乱,众人不由得愣怔了一瞬,纷纷移目望去。
着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子靠坐在椅背上,面容精致如画,但神情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憔悴。长翎睫羽若风中蝶翼轻颤,右手紧攥着短刃刀柄,指节泛白,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绣有花鸟图样的锦缎衣裙轻柔地贴在她身上,随着呼吸起伏,展现出一种极为微妙的动态美。然而,在这柔美的外表下,却好似隐藏着她内心的脆弱与不安。
仿若是一个精心雕刻的瓷器,美丽而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打破。但尽管如此,也依然竭尽全力维持着自己身为贵女的体面。
联想到黄婆传递的消息,听说了她于这几日于寨中所遭遇的事情,大都或多或少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毕竟只是个幽闺弱质,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朝落进匪窝,面对凶悍无常的山野穷寇不可能不怕。
难为她方才动手时那般狠戾大胆,估计这几日,她时时刻刻都是绷紧着一张心弦,今日忽然爆发了冲突,这才生了拼死一搏的心罢。
闻人珏抬目注视她,眸色略显幽深,声音若玉石相击,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语气亦是愈发温和:“公主莫怕。珏此次便是为这事而来,看顾公主的安危乃珏分内之事。”
神情自若,却是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将倒扣在瓷碟中的琉璃小盏一一翻起,按照从左至右的顺序依次排开。黄婆见状,忙将陶罐中的茶水盛入琉璃壶中,神情恭敬的将其递交过去。
闻人珏睫羽垂落,玉骨手轻轻倾斜壶身,其中茶水便如细丝般从壶口倾泻而出,徐徐流进琉璃盏中。屋中茶香四溢,鼻间那股沁人醒神的清香愈发浓郁,一时也难以分辨到底是竹香还是茶香了。
玉郎斟茶的画面,不可不谓是赏心悦目。
待斟完茶水,他将琉璃盏置于桌面,翻手轻叩小案,示意黄婆为季书瑜送去。
“珏亦是希望公主能早日脱险,只是若于此时营救则风险太大,难以成事。且计划中尚有许多难处需要暗线打点……恐怕还要劳公主再耐心等个几月罢。”
指节于桌面轻轻敲击,他形容俊美,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神情无悲无喜,似收敛起爪牙的凶猛虎兽,亦像是怜悯众生的神祇。
黄婆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盏来到季书瑜跟前,于她坐着的地方左看右看,却始终找不着一个可以用来搁置杯盏的地方,无奈只得让她亲自接着。
琉璃盏薄如蝉翼,形状优雅而独特,在光线的照射下,整个杯身呈现出极为丰富的色彩,宛如飞虹跃然杯上。缤纷之色交织,十分绚丽好看。
季书瑜把持着杯盏,感受到手心中那股透过薄薄杯壁传来的灼烫之感,一时好似捧着正烧的火热的银丝碳盆,却难以安放。
轻嗅那股茶水清香,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的幽凉荧光。
她粉唇嗫嚅,犹豫了半晌,声音有些不稳,道:“只要能够早日出去,珏公子若有何处需要我帮忙,请说便是。”
烛光熠熠下,闻人珏唇角勾起一个极度惑人的弧度,修长的指骨抵触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发出清脆的鼓点声。
好似雨点打在人心头,如乐章,亦如野兽嚼碎野兔尸骨的响动。
他轻叹出声,道:“公主冰雪聪颖。”
……
待商议完,季书瑜领着庆心一道走远,狭窄竹屋中恢复至之前的宁静。
炉灶再度生起火来,不一会儿,陶罐内所剩无几的茶水便咕噜噜的冒起白色热气。
沉默多时的黄婆开口,语气不安:“公子,鹿鸣山几个当家都不是甚么善茬,公主单独对上恐怕会有些危险,是否多派些人暗中看护着些?”
闻人珏把弄着手中金扇,回想起方才观察到女子臂上的一抹朱砂红,神色诡谲难辨:“护?恐怕她亦有的是自保的手段。此等殊色,同梅四成婚这么多日,到至今却仍是处子之身,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搜罗到了舆图这般紧要的东西,她能是简单的幽闺弱质么?”
顿了顿,又道:“派人盯着她。吾是答应救人,可到底是全须全尾的走出去,亦或是缺胳膊少腿的爬出去,就端看她配不配合了。若是走漏了风声……直接打死,不必回话。”
婆子颔首,连忙噤声,小心翼翼退出竹屋去。
将庆心送回房间,季书瑜也入到居室中,独自坐在梨木桌旁,反复琢磨闻人珏方才说的那席话。
他言,那条废弃山道如今正是收尾阶段,即将全部开拓完成,预计今晚便能彻底通人。待到明日亥时左右,他便会命人于鹿鸣山各处燃火,引得众山匪出寨救火,之后闻人府邸的兵卫再从后山山道杀入,控制整个寨子,解救众人。
但光是这些不够,他还欲借此机会将把控鹿鸣山已久的几个领头草寇悉数捕获,因此需要借她之手将人拿下,以免敌人乘乱潜逃,坏了大事。
季书瑜暗叹,这玉面郎君的计划又狠又毒,纵火焚山……实在不像是他这样出生名门世家的矜贵公子能想出来的招数,说句难听的,这作风野的简直比草匪更像草匪。
闻人家的长公子同他血浓于水,恐怕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然而为了能够打消未来小叔子的顾虑,也为了彻底撇清她和山匪之间的关系,季书瑜只得答应下来。
毕竟,没有什么事能比大义灭‘夫’更具有说服力了。况且她对梅薛温确实没有感情,他又常常戏弄她,收拾一个匪寇而已,她自然无甚心理负担。
不过那玉面郎君虽然言辞关切,瞧着却好似也没安什么好心。她断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
万一事发,那伥鬼草匪要捉她当人质出去交易,她亦没什么信心能够打得赢他。
所以,还得想一个能够保全自己和庆心的万全之策。
季书瑜垂眸思索片刻,又将自己梳妆用的妆奁打开,轻轻数点着几只打着繁复花纹的金钗。
风吹树摇,院门外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她神情诧异,敛好珠钗,合上妆奁,理了理身上的裙摆,转身去到外间。
梅薛温跨进门槛,将手中长刀安置于木橛之上。
“四爷,今个儿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她唇角牵起笑容,语气温柔。
梅薛温颔首,径自脱了身上的外袍,搁置于椅背上,道:“外边日头毒,回来休息片刻,晚些再接着巡后山。方才听侍从说夫人身体不适,便从前院捎带了一些消热的汤水回来给你尝尝。”
季书瑜闻言一怔,抿了抿唇,回身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将里头的汤碗一一布于桌面。
果然都是些清热解暑的甜汤,她将几种汤水分成两份,擦净汤匙,递到梅薛温手边。
“近来外头确实格外炎热,四爷劳累多日,瞧着肤色好似黑了许多。不若这两日就别去巡山,歇息会儿吧?”
她垂下睫羽,啜饮着甜汤,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
梅薛温抬眸,思忖片刻,答道:“不可。”
听到意料中的答案,季书瑜也没太坚持,待二人用完了甜汤,起身收拾起碗匙。
梅薛温迈步进入里间,解了纱帐,于榻上休憩。
季书瑜自不想同他一道躺着午休,于是独自搬了一张宽大的竹椅到门边上,于阴凉的屋檐底下怡然自得的吃起果子来。
鹿鸣山中果树种类较多,且因着山间昼暖夜冷,结出的果子皆是个顶个的饱满鲜亮,色泽艳丽,每一滴汁水好似都盈满了甜蜜滋味,倒是很合她心意。
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于地面交织出一片淡色的光影。和风吹过,带来些许融融的暖意。
她一边赏景,一边想着心事,纤指间衔起一枚红润的果实正要送到唇边,却闻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熟悉的啁啾之声。
她愣怔一瞬,侧首而望。
但见檐下立着一只通身灰黑、翅羽布有暗褐横斑的大鹰,它将一双金黄色的明亮眼珠瞪得极大,此刻正眼神锐利、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手中的果子瞧。
见她回视,苍鹰踮着锋利的爪子,朝她蹦跳而来,同时发出几声相对柔和的响亮鸣叫。
不是上午遇到的那只邪门翠鸟。
她舒出一口长气,从盘中摸了一枚果子,轻掷到它跟前。
那苍鹰晲了眼地面,飞快地朝下一啄,轻轻松松便将其整个吞入腹中,再度抬头用一双烁目看她。
也是怪事,山中的鹰竟然会向人讨要果子吃。
侍从入到院内,见季书瑜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掷果投喂苍鹰,神情有些诡异。
“这鹰颇有灵性,可是你豢养的?”季书瑜抬头,见他驻足,不由得出声问道。
那侍从摇头,笑道:“小的哪有那本事,这鹰是四爷几年前巡山时碰着的,因为受了伤,野性可大了,见人就啄。四爷见太难驯服便给放了……不曾想今日它竟又飞回来了,啧啧,真是奇事。”
言罢,他惊叹几声,又立着瞧了一会儿,方才进屋提了食盒匆匆离开。
苍鹰填饱了肚子,似是觉得同她已然十分亲近,便扑棱着宽阔的双翅,动作轻巧的飞到竹椅把手上,倚靠着季书瑜的胳膊,懒洋洋的埋头于羽翅之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季书瑜也忍不住啧啧称奇,见盘中果子所剩无几,索性垂目专心思忖起接下来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