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之死靡它

藏宝阁中光线昏暗,墙角一棵长势萎靡的白玉兰将枝条斜斜探入窗内,似欲窥探阁楼里的秘密。

室内幽暗迷蒙,青花纱帘轻轻撒落浮于水面,空气中有雾气氤氲,伴随着一阵馥郁浓烈的兰花香气缓缓升至阁顶。

散落满地的璀璨珍宝中卧着一位墨发雪肤的美人,凤翎睫羽垂落,樱唇半启吞吐兰芳,丰满诱人的曲线随呼吸间轻轻起伏。

裸露在外的光洁美背好似贵人手中时常把玩的羊脂白玉,如今上头却被人刻意地落下了星星点点的‘傲雪红梅’,开得绚烂羞人。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徐步走出屏风,俊美面容隐于阴影下,瞧不出是何情绪。

修长手指系紧腰间玉带,眼眸半是怜惜半是淡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碧色纱衣间起伏有致的诱人曲线,目光专注地宛如在研究一场千古残局。

似感知到那道投来的灼热视线,美人尚沉浸于好眠之中,忽而神情不安的揪紧了身上浅薄的纱衣,喃喃呓语。

“别罚妾身……”

待欣赏够了眼前的旖旎风光,眉目俊美的贵公子方才屈身而下,以带有微微凉意的手指轻抚上女子蹙紧的秀眉,指尖力度轻柔,如抚摸猫儿似的一遍遍安抚着她。

距离缩短,美人身上那与他如出一辙的兰花香气盈满鼻间,他心间翻涌的晦暗情绪愈发深重,目光中又不自觉地泄露出几分病态的痴迷来。

“我的,浑身上下都是我的。”

微凉的薄唇贴吻上莹润小巧的耳垂,如同对待一件新奇的珍物,男人启唇探出了猩红的舌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舔吻着软肉,时不时伴以细碎的齿碾啃咬。

“鱼儿怎么哪处都是甜的。”他语气缱绻温柔,恍若一盏滋味醇厚绵长的酒,竟是叫人未饮而先醉了。

“若是平常也如眼下这般乖巧就好了。”

闻人策垂首于美人眉心处落下浅浅一吻,发出几声愉悦的低笑。

阁门被人轻轻叩响。

“郎君,时辰要到了。”

来人隔着窗棂低语。

贵公子漫不经心地抚平衣袖上泛起的皱褶,重新直立起身来。神色恢复至往常一般的从容淡漠,徐步出了房门,再未回头。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门房被人于外头落了锁,室内重归至先前的宁静,独余一树玉兰仍不断地朝室中散发着缕缕清香。

小窗上映照的日轮随着时间流淌缓缓沉浸于水凉夜色之中,熄灭了仅剩的亮光。

屋内只余一盏残烛燃着,以微弱的火焰勉强照明着一方空间。

直到窗外传来了几声清晰的鸟鸣声,那躺在散乱珍宝中的纱衣美人方才怔怔地睁开眼,眸光淡漠清明,全然没有酣睡过一场后的迷蒙模样。

耳边那道鸟声三长两短,似含着隐约的规律。

仔细听了一会儿,季书瑜方才以手肘支地坐起身来,拖着脚腕上冰凉的黄金镣铐,慢吞吞地移步挪至小窗边。

小心地探出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墙角处蹲着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他面色凝重,双目紧盯着周围环境,似警惕着什么人会突然出现。

见到她露面,他摘下面巾,焦急地朝她拱手抱拳。

“在外头蹲了三天,如今总算是等到那贼人离开了。季师姐,师傅派我来接你回去,后院那边已备下了马车,请尽快随我离开闻人府!”

闻言,季书瑜并未出声应答,侧首盯着窗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愣愣的出神。

“近日外头分外喧闹,你可知晓是何缘故么?”

良久,她伸手折下一枝焉了花瓣的白玉兰,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我不知……”

“不必骗我。”她神情淡然,“你如实说便是。”

男人垂下头,不敢去看她的表情,语气磕磕巴巴地道:“外头,外头好像正在筹备闻人郎君的婚事,至于要娶哪家千金……尚且不知。”

倒和她的预感对上了。

这几日被那人缠缚着折腾各种花样,日夜皆是颠倒着度过,频繁的交欢已搅得她神志迷蒙,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竟不想十日转眼而过,想来府中应是什么东西都置办打点好了罢?

闻人策这般谨慎地阻着外人传扬此事,是怕她知晓后会摆脸色,搅了他的兴致么?

男人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无光,忍不住出声劝慰道:“季师姐,婚宴尚未开始,说不定这婚事是予你的呢……”

女子闻言忍不住轻哂。

今日,是她被剥去身份后,同外界失联的第十日。

期间闻人策一直若拘莺儿般以镣铐困住她的脚踝,将她作为一个无名无分、见不得光的禁脔囚于阁内。

他予她苦,予她欢,予她鸩酒,又予琼浆。二人缠绵之时,她也曾将他眼中翻腾的痴迷看的真切,亦为他那无处安放的汹涌情意感到惊异。

她知晓闻人策的心意,也相信他所受过的所有苦楚。他心中留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因而铁心铁意要叫她认错,为此便不肯轻易将爱言之于口,甚至不肯再给她个名分,哪怕只是妾。

他要她温顺地同他走入那片恨海情天,要她为他的撩拨缠绵沉迷无度,要她将他的苦楚悉数尝遍,最后吞入腹中,随他一道下至黄泉彼岸。

他要她一次次、一遍遍地懊悔自己曾犯下的过错,要她一心一意、毫无保留的爱他。

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闻人策心中的结,甚至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解开了。

所以,今日的新妇绝不会是她。

若此,不消多想,闻人府的新夫人八九不离十便是那位王女了。

据闻她亦是心悦闻人策许久,家中长辈亦是十分看好这一对璧人,早就有意安排他们二人相看,之前也不过是碍着她的存在才耽搁下来罢了。

那位王女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从小被众星捧月的娇宠着长大,她有着身为贵女的傲骨,因而即便再是喜爱一个男人,也坚决不会容许自己夫郎身边还豢养着一只惯会悦人的莺儿。

今日,她若是能彻底从那人的身边离开,走得远远的,既能叫自己彻底解脱,亦也能叫那女子彻底圆满了。

心中有个冷静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说道,此事利人利己,这个选择很好。

她暗自嘲讽,抬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清泪,若无其事地点头。

“有劳你,带我走吧。”

那男子心中一喜,攀着那棵玉兰树上到窗边,动作细致地将她扶上后背,又于高空中跳下,以疾速朝着后院的方向赶去。

闻人策此人深不可测,于府中设下了诸多眼线,指不定何时便突然就杀个回马枪。此地不宜久留,必须趁早离开。

经过多日的探察踩点,他十分熟稔地避过了路上所有的巡查府兵,无比顺利的带着女子抵达至后院。

榕树下,一辆简单低调的青布马车映入视线,叫季书瑜感到有一瞬的恍惚。

如此便可以解脱了?

就算躯体离开了,可这颗被禁锢已久的心,真的能挣脱那名为爱的华贵囚笼么?

可机会已经摆到眼前了,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想要试一试。

……

马车在空荡的街道上向北疾驰,纤手掀起布帘一角,视野之中闻人府的后门正在飞速地向她远离。高大威武的府邸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直至再也无法寻见。

季书瑜攥着空荡荡的袖管,莫名觉得心中也空了一块角落。

她走了,于那位贵公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干系罢。如今娇娘在怀,或许他再过几日便彻底沉溺于温柔乡中,再是无心追究她的过错了。

自己欠他的,也早都还尽了。

往后,她想为自己真正活上一回。

少女枯坐着,空荡荡的马车内沉默无声,安静的叫人害怕。

青布随风招摇,发出猎猎之声,马车行至半路,天上忽然落了雨。冰凉雨丝从半开的车窗落入,滑落于她瓷白的面颊,宛若一滴清泪般缓缓流下。

先前一直飘游在外的迷蒙神思突然间尽数清明了。

细细思忖着,心中陡然一慌。

季书瑜伸手叩响案几,一边扬声道:“停下!调转马头,带我回去——”

素来被众暗卫严格把守的藏宝阁今日却有外人得以轻松潜入,竟还叫男人成功的将她给背送出了阁楼?

这后院之中他竟是连个把守的人都不屑于设么?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他的刻意放任。

于闻人策的心里,她这个玩物到底有几许分量?

是戏耍,是疏忽,还是忽而觉得腻味想要还她自由?

可她到底不敢赌他的用意。

被囚禁已久的鸟儿,早已失去了对远方的向往,今朝乍然得着自由,竟也下意识的感到惶惑不安起来。

此时马车已从小道驶离出了兰泽城,四周尽是一片荒芜人烟的野地。直至季书瑜竭力喊了三遍,马车方才减缓了速度,最终徐徐停落于路边。

可怪异的是,行驶了一路,马车外头却始终无人出声。

赶马的人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少女拔下了头上簪着的金钗,纤手微抬,犹疑地将身前的车帘轻轻掀开。

眼前光线昏暗,大地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雷光照的煞白,狰狞可怖的闪电猛然撕破了漆黑的夜幕,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大轰鸣声。

狂风骤雨中,一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方干爽的空间,俊美无俦的郎君身着如血嫁衣,不急不缓地策马而来,唇边噙着的仍是往日那般温柔谦和的笑意。

只是那双狭长的眼中浸染了冰冷刺骨的寒意,与势在必得的偏执。

他高坐于马背之上,遥遥向前方伸出掌心,笑唤她:“夫人,要往哪里去……”

薄唇轻启,之后所说的话却被嘈杂雨声尽数吞没。

她只觉眼前有一片雾气氤氲,视线若为烟雨笼罩般朦胧。手中金钗陡然落地,发出一丝微不足道的响声。

随着这道轻响,心底深藏的恶意陡然挣脱了金丝囚笼,化作无边欲念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险要将她的神志淹没。

美人赤着如雪鸽般纤巧的双足,一步步踏进那泥泞水洼当中,任由冰冷雨丝将衣衫浇湿淋透,步子艰难地朝他走去。

既然逃不掉,那就叫他也同她一并沦没吧。

这是他亲自选的,

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