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劫

荒原之上,厮杀震天。

沈寄雪忍住眩晕睁开眼,鲜血自口鼻处喷出,一杆银枪贯穿了她的身躯,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执掌魔界数千年以来,她从未受过如此重创。

满目皆是银白战甲,他们手起刀落,带出数道血线,烈火燃烧躯体的焦臭味令人作呕,目之所及尽是魔族士兵的尸体。

与她这位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尊不同,他们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有些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那是被割断了喉咙。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屠杀。

而施暴者显而易见——神族。

沈寄雪垂眸,贯穿身体的弑魔枪上,太乙玄纹流光闪烁,正不断压制她体内的魔气,让伤口反复撕裂、无法复原。

不远处有一人缓步而来,她抬眼望去,黑眸瞬间染上血色。

沈寄雪握住枪杆,随后足下轻点、身躯猛地向前,生生穿过远超臂长的枪杆。

粘稠血液顺着纹路滑落,为原本充满神性的银枪镀上一层杀戮之气。

“长渊,”沈寄雪挥刀直指雪衣神尊,“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阿嚏——”

耳边炸开的喷嚏声将沈寄雪从梦境中唤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两臂,寒风无孔不入,冻得她脸颊青紫,忍不住瑟瑟发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头顶屋瓦破损处透进来,勉强能看清破庙中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守着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里面添了两根柴。

天寒日暖,来煎人寿。

离北秋收刚刚开始,突遭暴雪,顷刻之间数万亩粮食埋在了皑皑白雪之下,颗粒无收。

千万流民南下,距离北最近的飞雪城便是他们第一个落脚点。

沈寄雪也在其中。

她眉头微蹩,瞥了眼挤在身边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着破漏屋瓦之外的几颗星星出神。

方才厮杀景象并非梦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鸿蒙镜,诞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来,亦可见照镜者的未来死劫,更有传说,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问道本为夺天地之造化,获得寿与天齐、移山填海之能的代价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风光无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仅凭助修者勘破死劫这一条,鸿蒙镜一旦现世,必会引来腥风血雨。

沈寄雪身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与她一战,偶然听闻鸿蒙镜踪迹,便起了兴趣夺来,置于夜台之上。

可那破镜子在她手里千年之久,从未有过动静,乌沉镜面连照个影都不行,却于前几日突然将她拉入其中。

尸山血海,魔界沦为炼狱,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赐——神尊长渊。

神魔两界自千年前联手封印修罗族之后,失去了同仇敌忾的敌人,关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时至今日,已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眼见战争在所难免,沈寄雪本想潜入神界先发制人,却不料这临界关头,长渊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鸿蒙镜上浮现的金色批字,沈寄雪眯了眯眼,

历情五世,引其动情;

而后杀之,可损神魂;

五世皆杀,情劫不渡;

其位难归,死劫自破。

长渊历劫,对她来说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时机。

神族与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为增长虽快,却有邪魔伴生,一旦压制不住便会被它代替,彻底失去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邪魔。

神族则皆为天地生养,生来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进一步,则需历劫。

与死劫不同,神族历劫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夺,乃是为了磨炼心性,从中悟出真谛者便可突破,继而回归神位,等待下一次机缘。

失败者便会难以归位,就此陷入轮回不再为神,泯然众人。

鸿蒙镜昭示,长渊需历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飞雪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爷——林墨芝。

受六界盟约所限,沈寄雪为了避免惊动其余五界,明面上宣布闭关修行,出关之日不定,暗中却封闭浑身魔气修为,神魂脱体而出来到人界。

赶往飞雪城途中,她恰好遇见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队伍,又碰上一名饥肠辘辘、冻死梦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顺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说来也巧,这小女孩名叫沈微雪,与她的名讳仅一字之差,命运却天差万别。

一个高高在上、与天同寿,一个髫年之岁、冻毙风雪。

唯有一处引沈寄雪侧目,她拥有天级冰灵根,若假以时日进入修真门派,必定会大放异彩。

只可惜,她死了。

大雪饥荒年,卖儿女者众。

“阿雪,你先跟着这个伯伯,我们过两日来接你,”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从锦衣男子手中接过两袋糙米,扯着笑哄道,“要乖乖听伯伯的话,知道吗?”

沈寄雪看了眼紧紧抱着小弟弟、背过身去擦泪的中年女人,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事儿倒是正合她意。

沈寄雪抬头看了眼门前牌匾上的“林府”二字,跟着张管家进了府。

她穿过长廊,路过在饥荒年里依旧健康红润的婢女仆人,绕过府里主子们才能去的花园池湖,最后停在偏僻的“松鹤院”门前。

张管家轻轻敲响紧闭的门扉,不多时,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吱呀——”

沈寄雪眨了眨眼,门内探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与刚才那些丫鬟不同,她衣着简朴、面色红润,正是爱美的年纪却未施粉黛,颇有几分清丽之意。

开口却与“清丽”差得远了。

她嗓音尖细,吊着嗓子说话时难免显得刻薄,“张管家,今儿怎么有空来松鹤院?”

听她语含讽刺,张管家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将沈寄雪往前拎了几步,送到她面前,“这是今日刚进府,老爷说给大少爷送过来做个洒扫婢子。绿漪,她就交给你了。”

他一通话噼里啪啦说完扭头就走,半点没停留,只剩下绿漪咬牙切齿,与沈寄雪面面相觑。

“什么小丫鬟,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民!”

她那双灵动杏眼都凌厉起来,捏着鼻子拨拉两下沈寄雪,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指不定身上带着什么病,竟直接就扔了过来!”

沈寄雪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道,“我没病。”

她活了几千年,什么样的魔、神、仙、妖、人没见过,扮个女孩信手拈来。

绿漪见她口齿清晰,挑了挑眉继续问道,“你叫什么、从哪来、几岁了?”

“我叫沈微雪,从离北来,约莫十五岁了,爹娘说让我先在这里待着,过两日就来接我。”

“十五岁?”绿漪惊讶,细细打量沈寄雪,又比了比不到她肩膀的个头,“你这干柴瘦小的模样说十二岁都嫌大,居然十五岁了?”

沈寄雪不知该怎么回答,年龄是她随口编的,总不能附身前还得查探一下岁数吧。

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姐姐,‘婢子’是什么意思啊?”

绿漪脸上闪过不自然,她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就是小丫头的意思。你跟我进来吧,脏死了,我先带你去沐浴。”

等沈寄雪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绿漪又用红绳给她简单挽了发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干瘪脸蛋,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脏兮兮的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美人胚子,”绿漪示意她跟上,“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少爷。”

沈寄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跟上。

松鹤院对于她来说,简直小得不像话,连夜台最小的院子都比这里大多了。

没走几步,就到了所谓的“主间”。

沈寄雪跟在绿漪身后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暖意,但这温度比之铺满地龙的人间皇宫来说,实在是冷得像地窖一般。

也只有从冰天雪地里进去的前一炷香是暖和的,若是在里面待得久一些,恐怕会越来越冷。

绿漪让沈寄雪在外间等候,自己先撩起里间的厚门帘走了进去,随后传来几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几声咳嗽。

沈寄雪瞥了眼边缘处打着补丁的门帘,又扫过屋内几件零星摆设,以及方才门口连个传话伺候的人都没有,便大概知晓长渊这辈子转世而成的林墨芝是什么境地。

她从鸿蒙镜处得知消息时,已经距他转世过了些时日,再加上交待魔界各类事宜又耽搁了半日。

人界与其他五界时间流速不同,沈寄雪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凡,长渊就投了个短命鬼匆匆一世。

为免错过,她根本没来得及了解林府情况,便附在了“沈微雪”的身上。

换言之,即便那对夫妇不卖女儿,她也会想办法进入林府。

如今看来这位林府的大少爷,恐怕是有名无实,甚至爹不疼娘不爱、受人欺凌。

绿漪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牵着沈寄雪走进里间。

在外间还不明显,里间如同被药罐子泡过,空气里残留着极浓重的药味,几乎将人熏晕过去。

雕花木床漆面灰沉,靠近床边放着一座陈旧碳笼,角落里还挤着一张书桌和卧榻,被后面摆满书籍的半墙书架一比,简直逼仄又小气,半点不像一府大少爷的居所。

绿漪拽了下她的袖子,指了指地面,瞪着眼睛轻声道,“见了主子要跪。”

沈寄雪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反驳道,“爹娘只说见了知县大老爷要跪,没说见了什么‘主子’也要跪。”

她凭什么跪长渊?长渊跪她还差不多。

“你这小妮子,还挺倔,”绿漪眉头蹩起,说着就要来拧她耳朵,“我让你不听话。”

“好了绿漪,不要吓她。”

裹着毯子围坐在床榻里的人终于出声,他合上手中书本,蒙着白纱的脸微微转向二人这边,听音寻人,修长苍白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

“来我这边。”

原本想要阻止的绿漪后退一步,任沈寄雪踩上脚踏靠近,盯着林墨芝眼睛上的白纱细细观察。

这人竟是个瞎子?

真瞎还是假瞎?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似乎对她的靠近有所察觉,显出不适应之感。

林墨芝面容清俊柔和,细看又有几分冷漠疏离之意,与长渊本相只有一二分相似。

蒙在眼上的白纱半透明,凑近些便能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睛,以及压在白纱下长而密的眼睫,说起话来声音柔和,也与那个冰块一样的神尊不同,瞧着像是个好脾气。

林墨芝察觉到沈寄雪接近,一动不动任由她看,却在下一瞬身体一僵。

刚进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懂主仆之别,抬手轻抚白纱,指尖温热透过白纱落在眼睛上,像是冬天里的炭火,灼热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的嗓音尚留有几分天真稚气,糅合成十分真诚的心疼,“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