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感动了。
他拍着沐英的肩膀,把他抽出来一半的刀又按回刀鞘,满脸欣慰:“大哥,我就说说,你别当真,咱现在是新朝了,轻易不杀人。”
但通倭必死。
国仇家恨,绵延不息,他前世的尚且忘不掉,而如今的倭寇亦不是人,在沿海边境上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抢了就走,机动性极强,让人很难抓。
朱标运了运气,现在大军都在对付北元,暂时腾不出空来。
但总有一日,他要踏平倭寇。
他想起来汉武帝的那句“寇可往,吾亦可往”,放在此处倒也极好。
沐英立在他身后,除了那句杀谁之外,便再没说话,看得出来,特别的沉默寡言。
他知道沐英的好,这个大哥做的真得很好,为大明镇守云南,和大明相始终,这是不世功绩。
而这一切,都出自身后这个寡言的男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很浓厚,就像李善长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汗毛倒竖,危机感很重,而沐英在他面前拔刀他都很轻松。
因为历史上有记载,当云南传来马皇后薨逝的消息,沐英悲痛欲绝,难以自持,甚至吐血倒地。
说起这个,他就觉得,大明朝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染病,沐英是历史记载,而李善长、蓝玉在他面前吐血过了,都怪严重那种。
还有当太子殿下早逝的消息再次传递至云南,沐英更是接受不了,历史记载他甚为痛惜,从此缠绵病榻,短短两个月,他就追随着马皇后、朱标而逝。
说起来,也是英年早逝,步了他的后尘。他的一生,都将二人放在心头最重要的位置。
怎么不让人感怀。
朱标很感动,他拍了拍身后沐英的肩膀,温和道:“若是累了,便坐下来歇歇,你是朱家的老大,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可以相信他的。
两人幼年相伴,他就像是一颗沉默的大树,比起哥哥,更像是一个父亲。
沐英轻轻嗯了一声,眉眼柔和:“标儿,礼不可废,我心里知道就行。”
朱标也没勉强,他正在想挖煤的事儿,这挖煤在古代是个重体力活儿,并且有死亡风险,若是用寻常百姓,岂不是又增加了徭役,和现在休养生息的政策不符。
一时没想到法子,他就坐在桌前,将自己的困惑写在小本本上。
然而——
一打开,他就楞在原地。
因为札记上,还写了许多其他的,封皮已经被磨毛了,但依旧能看出来很珍惜,他掀开慢慢看,不由得会心一笑。
【今天爹去打仗,好想娘。】
【想吃糖。】
【今天爹又去打仗了,好想娘。】
【想吃东街的梅花糕。】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
【想吃糖。】
【今天爹打我手板,说我不认真听课,等我长大也要打他手板,就说他不认真睡觉。】
【娘还没回来。】
【想吃糖。】
【又被爹揍,我不想上学了。】
【想娘。】
【他们说宋夫子是大儒,什么是大儒,肚子大吗?那我是什么,小儒吗?】
……
他翻了几页,看着上面稚嫩的字迹,就知道他年岁小时,不是在想吃糖,就是不想读书,还有被他爹揍。
看着泅出泪痕,他心疼坏了,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玄武湖畔,肯定也是很想妈妈的。
他也是。
朱标字迹端正,年纪小时,笔力稚嫩,却也能看出很用心,横平竖直不曾懈怠。
不过很生气的时候,也会力透纸背,写得潦草。
朱标抿唇轻笑,轻轻合上札记,妥善地收藏着,这是他存在过的痕迹,他不忍将这些弄乱了。
又另外准备一个空白的小札,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
等收拾好后,他才往武英殿去,刚一到,就听见殿中寂静无声,他踏进去,就见朱元璋手中捏着笔,人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朱标踌躇片刻,到底没抽出他手中的笔,而是轻轻地给他盖上毯子。
如今的大明,刚经历了南宋、大元,又有各路起义军,可以说千疮百孔民不聊生。
而这一切,都要压在朱元璋的肩上,他要让自己的以前不再重现,要让吏治清明,要让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但这一切,都让他疲惫。
朱标有些心疼,便坐下,默默地整理着奏折,将简单的请安折子批好放在一旁,再将需要做决策的摆放整齐放好。
过了一盏茶功夫,朱元璋悠悠醒转,迷蒙间看见朱标,顿时笑了:“你过来了。”
朱标嗯了一声,示意小太监去打水来给朱元璋洗脸,这才皱着眉头道:“爹,你累了就休息,政务永远处理不完,捡紧要的先处理了就好。”
朱元璋洗完脸,这才清醒了些许,喝了一口茶,这才朗笑着道:“咱累点怕啥,大男人不怕累,这算什么,那时候打仗,咱能三天三夜不睡觉。”
朱标闻言,满脸敬佩。
他的表情看的朱元璋满脸舒爽。
爷俩合力将折子都批完了,朱元璋这才随口问:“你这两日总是去城郊,是发现了什么?”
朱标在看朱元璋批过的折子,闻言放下,笑着回:“头回去城郊,刚好瞧见一女子做农家肥,当时整好当时就能用,儿觉得新奇,就赏了她。”
“第二回碰见李先生,他在城郊种西瓜,把西瓜苗嫁接在葫芦苗上。”
“今日出城,先去看了英娘的田,那个农家肥没有烧苗烂根,是可以用的,又往外走,碰见一处桑树林,里面有个老丈在松土,跟他聊聊天,体察民情,问问对当今政策什么想法,他不太敢说,我也没怎么问,不过他还说了一句,什么从凤阳逃难来的。”
朱标沉吟:“咱凤阳遭了什么灾?”
朱元璋摇头,皱着眉毛道:“这倒不知了,按道理来说,若是凤阳遭灾,定然第一时间递折子,让拨款赈灾才是。”
觑着朱元璋的神色,朱标试探着道:“若无天灾,许是人祸,爹不妨遣人去调查一番。”
朱元璋神情如常,话里却带着诱导:“标儿,你我父子,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尽管跟咱讲,要不然咱这耳朵眼睛,便成了摆设。”
朱标摇头:“我的眼睛,和爹一样,能看见的东西有限,才要爹去调查。”
凤阳如今在建立中都,从一座毫无根基的小县城,改制成一国都城,所耗费的银两不计其数。
便是去年就要召集百万劳工。
百万。
干点啥不好。
干一座注定会放弃的都城。
这话朱标没有明说,纵然父子感情深,也不能这样驳斥对方,而且中都凤阳乃龙兴之地,是朱元璋的故乡。
他想衣锦还乡,原也没错。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锦衣夜行。
也是朱标前世的故乡,他在中都残留的城墙旁长大,熟悉那些碎裂的砖块,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
他还记得附近修小学的时候需要平操场,挖出来好多铜钱、头骨。
朱元璋点头,应下他的话以后,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冷笑着道:“跟你爹说话还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哦,被看出来了。
“我猜测是建立中都劳民伤财了,咱上头的意思传达下去,可能就变了味,反正先调查一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正常的事儿。
朱元璋冲着一旁侍立着的亲军都尉抬手,沉声道:“遣四个人去中都查探,咱要知道,中都到底遭了什么灾,叫年迈的百姓活不下去也要出逃。”
人老了,为了落叶归根,一般是不愿意走的,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
朱标闻言,给朱元璋倒茶,笑着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心里还有些愤怒,那是中都,是他的家乡。难不成凤阳成帝乡后,反而没有带来福气,而带来灾祸不成。
朱标忙完后就回春和殿了,刚一回去,就见蓝玉正提着篮子,立在门口等他。
“小舅舅来了,快请屋里坐,喝口茶。”他含笑打招呼。
而等蓝玉一抬眸,朱标登时怔在原地,就见对方眼下青黑,面色苍白,一脸命不久矣之相。
“来人,请太医。”
朱标不跟他客气,直接道。
蓝玉拦都没拦,这应天府里面的大夫,应当是都认识他了,也治不好他这弱症。
他将手中的小篮子递给宫女,低声叮嘱:“这几年的米粉煮熟备着,将里面的鱼头煎得两面金黄,再炖出白白的鱼汤来,将米粉放进去,撒上葱花。”
朱标感动了。
这小舅舅有点好吃的就要拿过来给他,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实在是太好了。
“小舅舅你真好。”他选择直接夸。
反而是蓝玉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要不是为着完成任务,他是不会频繁往春和殿跑,没得惹了御史的眼,在朝堂上参他,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太子惊喜的眼神做不得假。
“小舅舅有什么好东西,以后都给你!”蓝玉大掌一挥,非常豪迈。
正说着,太医来了,仔细诊断过,还是叮嘱:“将军肝火旺盛,且清淡饮食……”
蓝玉:哦。
不想听。
这几日,类似的话,他真的听太多了。
朱标见太医说无事,就往坏了猜,觉得可能是他夜生活丰富了些,便迟疑着道:“太医说的有理。”
太医刚出门,就见一旁的小太监捧着托盘过来了。
“殿下、将军,请用膳。”
当两个大海碗摆上桌面,周遭没有配菜的时候,蓝玉挠了挠脸颊,低声道:“要不,再配点菜?”
朱标摇头:“就这好了。”
大海碗里面是奶白的鱼汤,晶莹剔透的米粉盘卧其中,点缀着豆花、葱花等,闻着就很香。
“要不要撒点茱萸粉?”蓝玉问。
朱标点头,狠狠地撒了些,闻着香辣的味道,整个人都很满足,很冷的天气,就要吃一点热辣滚烫的汤食。
直吃到鼻尖冒汗。
“爽。”他笑眯眯道。
“爽。”蓝玉学着他的样子夸。
两人相识一笑。
蓝玉看着任务完成的字眼,心中舒爽,看来上天待他不薄,吃吃喝喝就能完成任务,并没有什么挑战性。
他熟练地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拍了拍朱标的肩膀,乐呵呵道:“陛下有命,我下个月要开始练兵了,殿下可有什么交代的。”
这意思是,你要是想安插点自己人,赶紧行动,下个月名单定了就不好改了。
朱标摇头失笑:“谢小舅舅一番好意,只是我不需要。”
他可以随意取用朱元璋领导的班子,又何苦非得节外生枝培养自己的亲信,徒惹烦恼而已。
蓝玉见他满脸坦荡,便心生敬佩。
【滴,恭喜宿主获得开国功臣的拥戴!您的声望加十,声望值达到一百可开启商城模式,请宿主加油!】
朱标:……
他顿时高兴了,扳着指头算自己的存款,三加十加五加十等于二十八,离一百很近了。
“小舅舅有空常来。”他还怪欢迎的。
蓝玉也高兴,有一个仁德的储君,未来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看着他离去,朱标就让一旁的小太监把今天的吃食往乾清宫送一份,让朱元璋和马皇后也尝尝。
又给小皇子、公主们做了一份。
朱标索性往坤宁宫去。
小朱标想妈妈了,他也是,马皇后符合他心中一切关于妈妈的幻想。
朱标因为马上能见到马皇后,心中愉悦不已,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翘起唇角。
刚到坤宁宫就听见细碎的哭声,他有些懵,咋了谁敢在皇后寝宫哭,听着也不像是小儿的哭声。
他面色凝重,推开了门。
和里面眼眶微红,表情委屈的男人对上了眼。
朱标呆住。
见有人推门,委屈的男人面上表情僵住,一抹眼泪,板起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标给他配音:“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她骂我,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