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草地干燥松软,木质的轮椅从坑坑洼洼上卷过,走的并非顺利。
见兄长身体摇晃的吃力模样,应淮初没忍住上前帮忙推行,这一回,应江期并未拒绝。
“兄长,这次是我大意了,险些没能完成你的嘱托。”
应淮初一边慢慢推着轮椅,一边低声解释着,“林晟骑术是林定安亲自教授,射箭更是百发百中,而我当时已经偏了一支,所以不可能胜了他,最多只能是第二。但身为臣子,又不能叫六皇子垫底,所以……”
“所以第三圈的时候,你就将三支箭全部放空?谦让的太明显,就没有了谦让的意义。”
应江期打断了他的话,温和的言语中难得带了些严肃,“淮初啊,平日里你可不会出这样大的纰漏,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应淮初垂下视线,摇了摇头:“兄长多虑了。”
“哎,你自己掂量着吧!如今我也不配教育你。”应江期看着自己的双腿,“连我自己,也逐渐拎不清自己的心思了。”
“对我来说,应家的前途命运才是最重要的,别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往后排。”
应淮初声音刚硬,缓缓说出这番类似宣誓的词,像是在说给应江期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应江期抬头看了看他,眼中带了几分狡黠的笑意,“你说你能拎得清,那便再好不过,祖父对你可是给予厚望。”
应淮初微微抿着唇,面容坚定。
两人在外面透完风,应淮初便将兄长送回到了住处。
临走前,应江期轻轻嘱咐道:“今日之事,不要和殿下说。”
他没有具体点明哪个皇子皇女,但应淮初知道他指的是五公主。
同样,也不能与瑰云说。无论外人看来,两位公主的关系多么浮于表面,她们终究是一个母亲名下的姐妹,摸不清背地里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一想到不与瑰云解释这件事,应淮初就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原因无他,只因那小丫头人太灵敏,嘴巴太碎了,叽叽喳喳地,甚是扰人心神,他如此想着。
压着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应淮初神色未变,反问道:“兄长不说,殿下如何得知你的心思?”
“我的心思?”应江期温柔的眉眼软下,带了些暖和的失落味道,“说了又如何?就凭我这站不起来的一双腿,难道要拖累别人一辈子照顾我?”
应淮初知道,这件事不好安慰。
两兄弟之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就在这时,远处帐篷与帐篷之间的空隙里,五公主款款走过,身侧跟着两个婢女。
她亲自捧着那一方墨,脸上的神情很淡,后背挺得很直,步子也走得很稳,十成十的皇宫教出来的好仪态。
婢女有些担忧:“殿下,这榕城墨的来处……会不会有人故意讽刺您的出身啊?”
五公主轻轻斥责了她:“应公子一片热心,瑰云也是好意相让,就是为了给本宫留个家乡的念想,你怎可如此揣度君子之腹?本宫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婢女连忙颔首:“奴婢想错了。”
五公主目视前方,攥紧手中的托盘:“人,自有自己的来处和归处,不必强调,更不必遮掩。”
五公主和婢女的对话,应家的帐篷这边是听不见的。
应淮初一低头,便看见兄长正直直看向五公主的方向,目光柔和至极。
应江期亦捕捉到了弟弟投射过来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
见弟弟惯常严肃的俊脸,应江期忽然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淮初,你知道吗,”
应淮初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别的不说,在文学素养和取名品味上,你的瑰云可比五公主弱多了。”
应江期眼眸中带着促狭的笑:“瑰云的贴身婢女,分别是‘小春’和‘小秋’,而五公主的婢女,分别叫做‘红袖’和‘绿烟’。”
什么叫“你的瑰云”。
应淮初很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兄长真是……越来越不稳重了。
而且,叫他来讲,红袖绿烟难道就不俗吗?也没比小春小秋好到哪去。
但,秉持着不能议论兄长是非的良好教养,应淮初忍了又忍,捏着拳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应江期爽朗的笑声。
夜间入睡前,应淮初自己换好了寝衣,随后将换下来的衣物方方正正地折好,将腰带和玉佩叠好放在最上方。
忽然,他动作一顿。
那只青竹荷包不见了。
想到里面装着的东西,担心被人捡到会生出许多是非,他暗暗叹了口气,再度换上衣服,趁着夜色出门去了。
应淮初顺着白日里走过的路细细检查了一遍,从应家的帐篷附近开始,到马厩、演武场、看台……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往日沉稳无波的他,难得地带了几分急色,稳重的表情都有些破碎了,衣襟也乱了几分。
忽然他想到,晚膳期间,自己曾与兄长一同前去皇帝那里请过安。
难道荷包丢在那边了?
此时月已中天,子时已过,四处都静悄悄的。这种时候去皇帝住处附近寻找,绝非明智选择。
如果被发现,轻则会打搅皇帝的休息,往重了说,被扣上一顶窥探帝王行踪的帽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仅是稍作犹豫,他便长腿一迈,跨过了皇室住所与官宦营寨之间的窄窄围栏。
今夜正值十五,月亮很圆,柔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如白练一般轻和地笼着郁郁葱葱的深绿色。西山猎场这边的屋舍在建设时,普遍架得比较高,连廊和房屋下都有半人高的木架垫起,为的是减少山间虫蛇动物的入侵。
为了不引起注意,应淮初小心地走在木架下长长的草地中,目光沿着他晚膳时走过的那段路,仔细搜寻着。
忽然,一抹修长的影子从头顶掠过,应淮初警觉抬头,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夜幕中潇洒飞过,长手长腿束在服帖的夜行衣中,勾勒出舒展的身姿,怀里还搂了一位娇小美人。
小美人同样作黑衣打扮,但因为骨架子太小,略显宽大的夜行衣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动作起伏之间,衣摆松动飘扬,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就在这时,月光乍破薄云,周遭变得更亮堂了些。小美人视线微微向下瞥,刚好和底下的应淮初接了个正着。
是瑰云殿下,和……叶轻花?
瑰云凑在叶轻花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者听话地折返,几个纵跃,便轻轻巧巧落到了半腿高的草地上。
应淮初行礼后抬眼,这才看清二人的姿势——
叶轻花修长的胳膊揽着瑰云的大腿,让她坐在他的臂弯上。而瑰云的手臂搂着叶轻花的脖子,小巧的下巴轻压在了叶轻花的侧脸上……
应淮初眼神沉了沉。
太亲密,太暧昧,太不知礼数了。
殿下年纪小不懂事,倒也算了。这个叶轻花是怎么回事?一个弱冠男儿,怎可对姑娘家搂搂抱抱。
瑰云搭在叶轻花肩上的手拍了拍,示意他将她放下来。叶轻花蹙着眉,环视四周杂七杂八的乱草地,似乎是觉得毫无下脚空间,随后将公主轻轻放在廊沿坐下。
瑰云轻轻呀了一声,搂着叶轻花的脖子不肯撒手,“你把我放这么高,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呀!”
“不会。”叶轻花笑了笑,是从未见过的包容与柔和,“他们的视力,没有我的耳力有用。”
言下之意,在守卫能看见瑰云的身影之前,叶轻花就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应淮初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位小师叔,觉得此人甚是狂傲。
作为君子,就算是身怀长处,也要懂得恭谦的道理。
瑰云笑嘻嘻地松了手,转而看向一旁脸色有些沉的应淮初。
“应公子,都这么晚了,你跑到这儿做什么呀?”
“殿下深夜不就寝,跟叶侍卫在做什么?”
应淮初一句略显生硬的反问,简直有失他平日里的风度,让瑰云愣了片刻。
叶轻花腰间的长剑一翘,冷着脸威慑道:“对殿下放尊重点,不准窥探殿下隐私。”
“是,叶师叔。”应淮初垂下目光,“殿下,臣失仪。”
这回轮到叶轻花微怔,片刻后才神色恍然,想起了曾经三皇子为二人做的介绍。看这反应,明显是已经忘记他是自己的好师侄了。
瑰云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我这人比较随性,应公子不必这样毕恭毕敬的~”
“礼不可废。”应淮初淡淡道。
“好吧好吧,你守你的礼,不过我可特意提醒你了哦,以后不用再对我管东管西的啦~”
瑰云单纯的笑容里满满的善解人意,
“你不用通过管束我,来让我厌烦你~”
“你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想要嫁给你哒,更不会在这方面防碍你的追求,你懂的,嘿嘿~”
月光被她盛满在眼眸中,她的笑太美好了。
在他的认知中,公主,应当是如同五殿下那般,不苟言笑、端庄高贵。
可她总是对男子这样笑,笑得太不讲礼仪,也太不讲道理了,叫人五味杂陈。
应淮初知道她误会太深,但又碍于兄长的嘱托,无法解释清楚。
他只得有些生硬地移开目光,“只要臣一日是殿下的伴读,就有义务规劝殿下的言行。”
心中乱七八糟的烦乱情绪,就如同脚边的杂草,戳的他又痛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