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二十六年春,万寿节,清锋门剑尊的关门弟子下山了。
两名少年在山中避世苦修数年,出落得竟然比京中养尊处优的少爷还要贵气。
一个单着一身浅青布衣,只有领口绣着几朵白色的海棠,面色也是清清淡淡的。
另一个就骚包多了,身着一身玫粉襟袍,遇着人就笑出一排白牙。
二人为祝贺皇帝大寿,在浅滩表演比剑。
粉袍的那位握着佩剑率先上了场,四面炫耀了一番,最后用剑鞘遥遥指向对手点了点。
对练剑的人来说,那是一个非常挑衅的动作,但青衣少年丝毫不恼,背着手信步而往,腰间不见任何武器,只顺手从路边横七竖八的竹林中折了半臂长的竹节,甩了甩,那便是他的剑了。
看客惊讶窃窃私语,就连皇帝都意外地微微前倾身子。
方才得意洋洋的粉袍少年瞬间阴云密布,“你他娘的瞧不起谁呢?”
说着,他抽出了剑。
那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非铜非铁,反倒晶莹剔透,像水晶,又像冰块——总而言之夺目得很。
青衣少年没接他的话茬,右手抬起竹节,神色如常,“来吧。”
粉袍少年双眉紧锁,怒气冲冲地攻了上去,剑法是凌厉瞭目的,但懂行的人都难看得出来,他心已经急了,剑也就不稳了。
反观那位青衣少年,四两拨千斤地接下了对手所有的进攻,脚下几乎没怎么动,只有微湿的袍尾在浅水面上漾起一圈圈平稳的波纹。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粉袍少年有些气喘,他似乎也看出对方正在不紧不慢地磨自己。双手握紧,剑面一横,下一个招式没有攻人,而是对上那根翠青的竹节。
啪——竹节断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根还剩小半节的竹枝也顶上了粉袍少年的脖子。
“比试并非决斗,随意毁他人的剑,这便是你的气度?”
声音不大,只有二人能听见,却让粉袍少年发蒙。回过神来,对手已经背着竹枝离开。
粉袍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追着,压着嗓子怒喷:“那他娘的也能叫剑?!”
青衣少年并不理会身后人的愤怒,神色如常地走到銮驾前,跪下行叩首大礼:“应家淮初,参见陛下,参见二位娘娘。”
礼毕,他立起了身子,依旧单薄的少年身板不卑不亢地挺着,眼神坦泰。
皇帝左右手边分别坐着皇后应氏和宠妃小林氏。
许是因为方才瞧见母家子弟出色的表现,应皇后原本灰败的脸色平添几分舒坦。
小林妃倒是出了名的不争不抢的好性子,笑得十分柔和,只是看向应淮初的目光有一丝丝冷。
——这并不怪她,谁让五年前发生了那件广为人知的荒唐事,叫她刚认回来的宝贝女儿瑰云名声受了损……
粉袍少年很快也走了过来,跪在应淮初不远处,风风火火地磕了个头。
“陛下万福,二位娘娘千秋。”
他笑得灿烂,嘴都快咧到耳根,“姑父,生辰快乐,寿比南山!姑母,数年不见,晟儿给您问好了!”
相较于老成少年,上了年纪的大人的注意力总会被年轻明媚的生命吸引。
皇帝也不例外,指着林晟冲小林妃乐道:“你看看你这外甥,败了,还眦着个牙不以为耻。”
小林妃掩面一笑:“陛下是知道的,晟儿自小就这么没心没肺,耿得倒有些傻。”
皇帝摸着墨黑的小胡须点头:“小儿莽撞,也很可爱。不过修行五年,朕瞧着确实比小时候沉稳不少,不错。”
听到皇帝这句夸奖,原本因为林晟比剑输了而有些落面的林家人,此刻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
在贵人面前的风头被抢了,应淮初却没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如水,只是往贵人手边的两个空席上看了一眼。
除去早逝的大皇子和四公主外,行次二、三、六的这三位皇子都在现场,那两个空席应当是属于五公主与瑰云公主的。
他正思绪微飘,忽然听到应皇后说了句:“两个孩子的衣服都湿了,春日寒气重,陛下快些准许他们去更衣吧。”
皇帝也点了头,两个少年便退下了。
因为猜到比剑可能会脏污了衣裳,少年们都带了不止一套行头。
应淮初的新衣与前一件别无二致。林晟也依旧是一身粉色,腰上却多了条银丝华带,又勾了几串玉环,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相当引人注目。
两人倒也不急着归席,但彼此也没什么话好说。一前一后出了院门,看见一位小太监候在岔路口。
“二位公子,公主殿下有请。”
林晟眉头一挑:“公主?哪位公主?是我的真表妹还是假表妹?”
应淮初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五年前,三皇子忽然从宫外抱回一个村丫头,说这才是真公主,而小林妃宫里养了五年的那位是假金枝。
人证物证具在,真公主立刻被册封为“瑰云公主”,不参与皇子皇女排行。而原本宫里那位行五的假金枝也没有被驱逐,一如既往地养在宫里。
这件事虽然广为流传,但顾及两位公主的名声,没什么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讲。
此时林晟大剌剌地提了出来,让人意外,却也颇为符合他的作风。
传话的小太监年纪虽小,却沉得住气。只见他微微一笑,“哪有什么真假,两位殿下都是林公子的表妹。”
“哦,我知道了,你是我那假表妹的太监。”林晟恍然大悟,“带路吧。”
小太监没说话,抬脚就要走。
“等等,”应淮初喊住他,“这位公公,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名刘小石。二位公子,请吧。”
说罢,小太监就恭着腰走在前面带路了。
应淮初盯着刘小石的背影,停顿了片刻,这才跟上。
几人行至一间隐蔽的小院,刘小石推开院门,示意二位公子自行进入。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不出须臾,行至岔路口,犯了难。
林晟挠了挠头,没多作犹豫便往左手边走。应淮初看了一眼另一条小路,还是不紧不慢地跟上了林晟。
大约走了几十步,迎面撞上一位宫女打扮的女孩子。
女孩看着年纪尚小,样貌却出挑,皮肤白嫩如天边的软云,浅朱色的唇勾着笑。
那样貌太出众了,应淮初知道非礼勿视,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但林晟不一样。
早在五年前林晟就已经是出了名小魔王,在只有蚊子是雌性的清峰门待了这些年,他早就憋不住躁了。
只见林晟背着手走了过去,摆出了几分王侯将相的高贵架子,腰间名贵的玉佩走得叮而当,“这位妹妹请留步,我是辅国大将军林定安的嫡子,想问你知道公主殿下在哪吗?”
貌美小宫女指了个方向,便拎着手中的篮子要离开,林晟抓准时机展臂拦住了她:“妹妹别急着走,带个路呗?”
应淮初也没管二人,转身便离开了。
一来就算他出言相劝,以林晟的性子,也一定不会听他的。二来万一闹出了事儿,林晟身份尊贵定能无恙,而他一个应家旁支的弟子,好不容易得到家主赏识得以入京,不能给家中再惹祸事了。
他顺着小宫女指的方向转了个弯,果然在不远处的一座亭台中看见了一位朱玉满头的贵女。
应淮初走了过去,那位贵女也正好回头,四目相触。
那是一双沉静、懂礼的眼睛,是……一双被规训了的眼睛。
与五年前海棠别墅那场落水闹剧中,他记住的那双大胆而灵动的眼睛截然不同。
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又不似遗憾,像又不像庆幸。
只能道,皇宫不愧为皇宫,短短五年便能将一个乡野丫头教养成如此闺秀。
“臣应淮初,”
他半跪,下瞥的视线瞅见了她袖口的一片云样,心中更加确信对方的身份,“参见瑰云公主。”
还没待起身,就听公主淡淡道了句:“本宫不是瑰云,应公子认错人了。”
应淮初有些意外地抬眉,同时听到了不远处的一声惨叫。
只见十米开外的一座石桥上,林晟痛苦地弓着身子,涨红了脸,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
而那位貌美小宫女甩开了某登徒子勾勾搭搭的手,同时收回了踹向对方下三路的小脚,叉着腰趾高气昂的样子,像只漂亮的白猫儿,蛮横又讨喜。
“桥上那位宫女打扮的,才是瑰云。”五公主平淡如水的声音适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