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鹿山书院处处点灯,一副学子们皆挑灯夜读的好学景象,不过大家实际在做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沈烛音空手进的夫子院,结果满载而出。她将策论小心收好,一手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一手拎着小食盒。
拿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不好在外耽搁,沿着小路晃晃悠悠走在回舍房的路上,竟然遇上了言子绪。
他脚步匆忙,像是有什么人在追他一样。
“言子绪!”
寂静的夜里,她清脆的声音格外突兀。
言子绪像是受到了惊吓,身子一僵,脚步顿住。
不过半刻钟,他明明加快了脚步,依然应验了谢濯臣的话。
“以舍妹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出意外,你们会遇上……”
“如果言兄觉得在下的提醒在理的话,还请在碰面的时候和她打个招呼,最好说上一句,明日许是艳阳天。”
他仍记得,谢濯臣说这话时正望向敞开的房门,目光深远,身上有一种“尽在掌控”的从容感。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沈烛音小跑了几步到他面前,见他脸色不好,愈发诧异,“你怎么了?”
言子绪回过神来,叉起腰来回踱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我还能怎么,就是闲不住,在外面溜达溜达,你不也在外面?”
沉甸甸的木盒还在他手里,耀眼的红宝石闪到了沈烛音的眼睛。
“我替我阿兄取点东西。”沈烛音侧身将食盒对着他,“裴夫子送我的小糕饼,你要不要尝尝?”
言子绪笑笑,摇头温柔道:“不用,你留着吧。”
“哦。”沈烛音并未多言,觉得他有些奇怪,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两人相对无言,氛围有些尴尬。
沈烛音胳膊有些累了,“那……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阿兄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好。”
言子绪点点头,但脚步未动,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
沈烛音往回走,原本轻快的步伐变得有些迟疑。
大晚上抱着金子溜达,总不能是到处显摆吧。
“沈烛音!”
已经走远的沈烛音讶异转身。
嘴比脑子快,言子绪还没想好说什么,在她看过来后几经张嘴,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沈烛音看出了他的纠结,往回走了几步。
“你怎么了?”
“我……”附在木盒上的五指蓦然收紧,言子绪忽然觉得冷,“我……”
手上的重量催促着沈烛音打破僵局,她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嘛,我们不是朋友吗?何至于遮遮掩掩。”
言子绪微愣,莫名想起不久前谢濯臣问他,是什么样的喜欢。
“我是想说……”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若是有一天你遇到麻烦了,不管怎样的麻烦,你都可以来找我。尽管……尽管我的本事不大,但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在他的预想之中,沈烛音会因为他这前不搭后语的一段话笑话他莫名其妙,又或者追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可她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间,而后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巧了不是,我的本事也不大。但若你遇到问题,有了烦心事,我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我亦必定,尽我所能。”
她有一双真诚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依然亮晶晶。
言子绪想,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回答谢濯臣的质问,他一定会给出坚定的答案。
“是的,我想娶她。”
可是时间不能倒流,此刻他面前的是沈烛音,不是谢濯臣。
所以他说:“今晚的星星闪亮,明日许是艳阳天,沈烛音,明天见!”
……
言子绪今晚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但沈烛音并没有多想,回到舍房便将他抛之脑后。
谢濯臣只是想让她拿一份策论,没想到她能搬回这么多东西,见她累得气喘吁吁,便大发慈悲,没有再要求她今晚写字帖。
沈烛音爬上床,趴在书墙上看他收拾桌上堆积的竹简和古籍。
听到他突然自顾自嘀咕:“有些书得晒晒了,也不知道明天什么天气。”
她当即想起言子绪的话来,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应该是艳阳天吧,外面星星可亮了。”
谢濯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将烛火吹灭,屋里便暗了。
沈烛音依旧趴在书墙上,月光渗过窗户,她能瞧见谢濯臣正在褪下外衣,没了衣袍的遮掩,看起来愈发清瘦。
“我今日瞧见言子绪带了个香囊,是你送他的?”
“……”沈烛音一激灵,这也能看出来?
谢濯臣转身上榻,将她以为在黑暗里无法被看见的震惊收入眼底。
“那……那是你要我离他远点之前送的。”沈烛音仰头解释,“因为……因为他有在后排维护我,对我一直很好,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就……就送了他一个。”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沈烛音后知后觉自己言语中的慌张,不服气地压低声音,“还不是怕你不高兴。”
谢濯臣一躺下便闻到了香囊散发的清香,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再次试探道:“你当真不喜欢他?”
“喜欢。”
谢濯臣心一滞。
诚实的沈烛音笑眯眯,“作为朋友自然是喜欢的,别的嘛,就算了。”
“为何?”
沈烛音扒着书墙,向他那边探出半个脑袋,“你为何老问我这个。”
谢濯臣顿了一会儿,淡然道:“你快及笄了。”
“所以你已经开始操心将我嫁出去了?”
“我是你兄长,自然要早为你打算。”谢濯臣理所当然道。
沈烛音闷哼一声,“不要。”
“什么?”
“我说不要。”
一想到前世他在偌大的相府里孤寂的背影,沈烛音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至少在你成家以前,我不要离开你。”
“这是什么道理。”谢濯臣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若我不成家,你怎么办?”
若是别人说这话,八成是个玩笑,可是知道前世沈烛音心里清楚,前世短暂的一生里,他真的没有成家的打算。
她整个身子慢慢从书墙上滑下去。
谢濯臣以为她是被问倒了,又或者是后悔自己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来。
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
良久,她的声音穿过书墙传了过来,无比清晰。
她问:“那我就这样陪你一辈子,可以吗?”
谢濯臣微怔,发现自己竟然理不清她的思绪,为什么她的回答会是一个问句。
在继续问下去和就此沉默之间挣扎了许久,谢濯臣最后斥责了一句。
“胡言乱语。”
“……”
书墙的另一端,沈烛音咬着自己的袖口,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