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淮王府三房生下一子,贺宴定在了三月廿八。
回府后的这一月,日子过得比容嫣想象的要好些。这整个月,徐氏待她的态度要比以往好些,竟没刻意为难她,容嫣想到可能是因为三弟妹临近生产,婆母全部心思都在三房,顾不得她这头。
可惜,好不容易徐氏消停了,却另有她人不叫容嫣痛快。
“姑娘,这徐家大夫人未免太过分了,侧妃都不曾说那些,她倒好,话里话外都刺着您。”如之前料想的那样,徐秀芹生产之际,徐家的两位舅母来王府小住,丫鬟口中的徐家大夫人就是大舅母。
自从前些日子徐秀芹生下儿子之后,这大舅母总是在她面前有意无意提及容嫣入府未孕之时,起初容嫣并不在意,直到今晚用膳时,这大舅母吃多了酒,竟当着众人的面冒出一句:“不能下蛋的母鸡。”
容嫣也不是好惹的性子,当即怼了回去,随即甩袖离席。
眼下主仆二人从芙荷院离开,丫鬟正愤愤不平。
“姑娘,咱们明日回容府吧,不要再给他们帮忙了。”明日就是三月廿八,容嫣主管王府中馈,明日三房的贺宴由她一手操办。
容嫣这会儿余气未消,但听到丫鬟所言,她还是摇摇头:“不妥。”
不过是不值一提到小事,若是她贸然回府,祖母和爹爹娘亲定要胡思乱想,徒增担忧。
“二公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都回来这么晚,要是二公子在,估计这徐家的恶妇断然不敢口出恶言。”丫鬟为容嫣生气。
听这话,旁边青环暗自撇撇嘴。先前二公子在府中时,这徐家恶妇虽没有今晚这般放肆,但也从未礼待过姑娘,二公子每次都叫姑娘隐忍,不然那徐家恶妇也不会屡屡对姑娘不敬。
第二日,虽然不高兴,容嫣还是规规矩矩招待来府中庆贺的女客。
忙累了一天,待客人都散去,容嫣在宾客尽散的厅中拨着算盘,听管家报账。
“二公子说天不早了,让您先回去休息。”丫鬟进来。
容嫣摇头:“夫君也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进宫,让夫君先睡吧,我正好在这处拨算盘不会吵到他。”
顾长颢在前面陪男客,也应酬着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回房去睡了,今日事今日毕,容嫣不喜欢拖沓。
门又打开,有个管事喊了句:“世子。”
自上个月顾长颛宣布要把世子之位让给顾长颢之后,这段日子很多人也都在喊顾长颢世子。
容嫣只以为顾长颢不放心她,她笑着抬头:“夫君可是等不及了,你先帮我暖床……”
她私下里说话不拘小节,周围都是她的人,她嘴也就更没个把门了。
但来人是顾长颛。
她暗自咬了咬舌头:“……兄,兄长。”
“嗯,”顾长颛走近,坐在容嫣对面,“在核对账册?”
说起来,自上次从伽蓝寺回来,容嫣就不曾再见过顾长颛了。
顾长颛探手拿起账本,随便看着,漫不经心道:“晚膳还有吗?”
意识到顾长颛还没吃晚膳,容嫣赶紧吩咐人去给顾长颛准备晚膳。
等饭之际,顾长颛继续漫不经心的翻看账本:“你继续算吧,不必管我,我随意看看。”
容嫣点头,这会儿她也有点乏累了,只想着赶紧算完回去歇着,但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她这会儿总是出错。
在她又一次停下手轻轻叹气时,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将她手中的算盘拿过去。
“我来试试,这处似乎应该这样算。”
容嫣顺着看去,见顾长颛暖玉色的修长手指拨弄着算盘,他头也没抬:“二弟妹帮我看账,我来算,这样能快些。”
见他拨算盘的样子熟练又快速,容嫣颇为惊讶,听顾长颛这般说,她拿起账本,将上面的账目念给顾长颛听。
青环上前将桌上的灯添得更亮些。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颛放下算盘:“算完了。”
“没想到兄长还精通这些。”
“许久没拨算盘,手有些生了。”
说话间,下人端来晚膳。
“二弟妹可要一起用些?”
“正好我也有些饿了。”容嫣应下,账务算完,容嫣这会儿很是放松。
由管事和几个婆子来善后,容嫣和顾长颛在厅中不紧不慢的用膳。
容嫣闲聊:“这些日子军营的事很忙吧,一个多月没见兄长了。”
“还好,”许是今日顾长颛心情不错,他话似乎比寻常多了些,“其实我长久不回府中,是在躲着母亲。”
“为何?”听顾长颛这么说,容嫣惊讶。
“母亲总是提起要给我娶妻这事,实在听得人头昏,我索性就不回来了。”顾长颛语气中带着无奈。
“啊。”竟是这样,听顾长颛竟是为此发愁,不知怎么,容嫣只觉得他更平易近人了些。
“兄长为何不想成婚?”
想到前几个月徐氏特意叫容嫣帮她挑些世家女子,当时容嫣还以为徐氏又动了给夫君纳妾的心思,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婆母要给兄长挑的正妻人选,是以她认认真真准备京中适婚的女子都打听了一番,整整两册子。
“兄长可是对我挑选的那些不满意?”
听容嫣这么问,顾长颛抬起头,目光在容嫣视线停顿,随后他轻轻摇头。
容嫣正思忖他这摇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对方给了她答案。
“我有个心慕之人,是以我不想娶旁人。”
闻言,容嫣抬头对上顾长颛视线,她眸中带着惊讶,既惊于他会对自己说这话,更惊于他他会有心慕之人。
片刻后,容嫣轻轻问:“哪家的姑娘,兄长为何不娶她?”
“她已经嫁人了。”
“……”容嫣瞪大眼睛,震惊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长颛今晚似乎很有倾诉欲,他如往常一般温和笑笑,继续道:“心慕很久了,只是这些年北疆战事吃紧,我一直没能回来,我在战场上时便听说她嫁人了。”
“这样啊……那姑娘许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容嫣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却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连兄长这样的出众的男子都不等,要嫁给别人。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原本想等她到了年纪,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就去她家提亲的。”
原来是兄长单相思啊。
容嫣绞尽脑汁安慰:“可惜了,若是那女子提前知道兄长的心意,定会等兄长回来。”
“是么?二弟妹是这么想的?”
顾长颛的语气仍似往日般平静,容嫣并未感受到任何异样。
“当然,兄长这般优秀的男子,若是那女子早就知晓兄长的心意,肯定也会心慕兄长,不会再嫁给其他人,只等着兄长从战场凯旋回来娶她呢。”容嫣话中都是可惜。
说完这句,不见顾长颛再说话,容嫣抬头,正对上顾长颛的视线,他眸光幽深,看得容嫣心漏了一拍。
但还没等容嫣看清那眸中的情绪,顾长颛已然垂下睫,移开视线。
见他神情寂然,容嫣继续安慰:“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兄长不妨……”
“试过了,放不下,我已然决定终生非她不娶。”
语气还是那般,可话里的内容令容嫣大为震惊。
“……”她忍不住再次望向顾长颛。
瞧见容嫣惊讶万分的神情,顾长颛似是漫不经心的笑笑:“今晚喝了酒,话多了些,失态了。这些话我从未跟其他人提起,二弟妹就当没听过罢,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日后母亲再让二弟妹帮忙相看世家女子,二弟妹不必用太多心思,只管把母亲敷衍过去便是,总归我都不会娶的。”
用完晚膳,天已经不早了,容嫣回到院中,心中在为方才前厅中顾长颛说的那些话而震惊。
原来,像兄长这样的人也会有爱而不得的心慕之人啊。
第二日,在芙荷院用早膳时,在大舅母向顾长颛提起给顾长颛相看女子时,顾长颛突然神色微沉,面露不喜。
“可是三弟妹不需要大舅母照顾了,竟让大舅母抽出心思来担心我的婚事。”
吴氏本意是想借此亲近顾长颛,好让他再为徐城的事努力一把,却不曾料到他突然变脸。
当着这么多人被落了面子,要不是徐侧妃打圆场,吴氏脸上真就挂不住了。
若是以前,容嫣肯定会奇怪顾长颛为何会这般,但想到昨晚的那些话,容嫣倒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是突然心生感慨,世间真的会有男子会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终生不娶吗?
但对方是顾长颛,她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两日后是容嫣堂兄娶妻的日子,她今日就要回容府,也借此机会不用再看两位舅母和徐氏的脸色。
容嫣堂哥成婚这日,容府很是热闹。
“新娘子来了!”
街口突然几声高喊。
一阵爆竹声响起,街口烟雾缭饶,周围观礼的宾客一派欢堂。
容嫣站在容府大门前,挽着母亲的手侧头瞩目:“成轩哥的新娘子来了!”
在大家都瞩目中,容嫣堂哥容承轩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动作潇洒。
“之前怎么从来没觉得堂哥这么帅气呢!”容嫣站在人群中。
“新郎官总是这样气派,你爹跟我成亲的时候比这还潇洒帅气。”
听母亲这般言语,容嫣偷乐,父母的深厚感情,一直是她羡慕向往的。
“你还羡慕了?你成婚的时候,长颢也不错的。”母亲冯氏捏捏容嫣小脸。
“是吗?”容嫣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记不太清当时自己和顾长檀是如何模样和心态了。
前面的人把容嫣挡住了,她也踮起脚试图去看新郎把轿门踢开,看着容成轩脚下力气没收住,轿子狠狠晃动了一下,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哥哥真是没个轻重。”旁边堂妹嫌弃。
容嫣拿起帕子掩唇笑。
“走了堂姐,咱们跟着去看看新娘子到底什么样。”堂妹挽着容嫣的手。
虽然容嫣之前已经见过新娘子,但此刻她还是有些好奇成婚这日新娘子的装束。
“去吧。”冯氏让她去。
容嫣和堂妹往拜堂的地方去,前厅人太多,堂妹很是机灵的钻到人群最前头,容嫣也找了个高的台阶观礼。
在一众宾客和丫鬟婆子的热闹人群中,容嫣突然眼前一亮,竟看到人群中的顾长颛,此刻,他负手站在人群后面观礼。
似是察觉的她的视线,顾长颛也看过来,对她微微颔首。
容嫣抬手晃了晃打招呼。
“看这新郎握着新娘子的手微微颤抖,真是爱极了新娘子。”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容嫣也表示赞同,笑道:“是啊,瞧成轩哥看到新娘子的时候脸都红了,还有他握住新娘子手的时候手都抖了。”
“我哥跟若芳姐这婚事好事多磨,我哥足足盼了三年,当然高兴紧张。”堂妹又被人挤出来,容嫣让她站在自己身旁。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容成轩将新娘子抱起来,稳步走进拜堂的花厅。旁边撒花的丫鬟更加卖力,大家都赶着往花厅去。
容嫣一个不察,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
她的手臂被扶住。
“小心些。”是熟悉的声音。
容嫣侧头,看到是顾长颛:“谢谢兄长。”
“嗯。”顾长颛缓缓收回手。
“阿梨姐,咱们快些进去,屋里开始拜堂了!”堂妹叫容嫣往里去。
“好。”
容嫣跟着堂妹继续往里去,走了几步,她下意识侧头回望了一眼。
看到顾长颛停在原地,被旁边穿行而过的人隔开,他正抬头望着前方的拜堂的新婚夫妻。
容嫣又想到那晚顾长颛提到的那个爱而不得的心慕之人。
“夫妻对拜!”屋中传来一声高贺。
顾长颛迎着视线而来,两人隔着人群四目相对,容嫣望见了那眸中深藏的落寞。
也是这一刻,容嫣深切明白了顾长颛那句“非她不娶”暗含的深刻情意。
“兄长竟会在这此?”
晚宴时,容嫣又在花园中偶遇了顾长颛。
没等顾长颛解释,后面窜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小小年纪,身量已经快要超过容嫣,他的长相优越,与容嫣有五分相似。
“长颛哥,你在这啊。”
“长颛哥?”容嫣听到自己亲弟对顾长颛的称呼,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陛下赐我的新宅子就在隔壁。”顾长颛解释。
“没想到吧,我跟长颛哥可熟了。”容靖当初知道自己崇拜的将军就是亲戚时也很惊讶。
后来顾长颛让他不必客气,称呼“哥”时,他更兴奋。
容嫣更惊讶:“这么巧?原来一墙之隔的新将军府是兄长的?”
顾长颛点头。
容靖将手臂搭在容嫣肩膀上,继续说:“这些日子也亏了长颛哥,小爷我已经顺利成了赤统大军的一员,阿姐你不是最崇拜威武英勇的将军,就等着小爷我日后给你挣个军功回来瞧瞧!”
“就凭你?”容嫣不屑。
“怎么?”许久未见的姐弟俩见面亲热不了一日,又开启斗嘴模式,“我记得你之前可是说要想去婺州,等小爷我去了婺州再把你接去。”
“我何时说想去婺州?”容嫣急声。
“阿姐你忘啦?啧啧啧,女人真是善变!”容靖没好气叉腰,他自小记忆力最好,四岁那年阿姐明明说过。
“是你自己想去,你记错了吧,我才不想去。”容嫣摇头。
一旁,顾长颛看着斗嘴的姐弟二人,素来没什么表情的面上也带了些暖意。
次日,架不住容靖执意相送,容嫣在容靖和容府护卫的护送下回淮王府。
“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走,我就少气你了。”
“不赖,你还知道你气我。”发觉容靖低落的语气,容嫣摸摸他的头,上了马车。
同行的还有顾长颛,临行前,容嫣还一起参观了顾长颛的新宅。
“新宅子才赐下来,还未修缮好,二弟妹是廖之先生的弟子,廖之先生精通风水建式,弟妹能否替我设计一下宅子的布局。”
“长颛哥,这你就问对人了,我阿姐可是廖之先生最得意……”
“容靖,你谦虚点。”容嫣打断容靖的话,狠狠瞪他一眼,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兄长,其实我只学了师父的皮毛……若是兄长不嫌弃,我可以替兄长想一想如何布局。”
见容嫣对顾长颛说话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容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突然发觉,自家这素来跟母老虎一样的姐姐,在长颛哥面前态度好得竟像个乖巧的小猫咪。
“无妨,你尽管大胆替我布局便是。”
一路上,姐弟俩吵吵闹闹,偶尔顾长颛搭上几句。
到了淮王府,姐弟俩安静下来。
“我阿姐性子不好,我姐若是在王府有何行事不妥的,还请长颛哥多包容些。”少年年纪虽小,说出的话已经有模有样。
“你阿姐很好。”
听容靖替自己说话,容嫣眼眶也微微红了,她抬手摸摸容靖的头:“哎呀,容靖你怎么婆婆妈妈,快回去吧。”
“哼,你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小爷走了!”容靖被气到,打马离开。
见容靖走远,容嫣望着高大的淮王府大门,下意识叹了口气。
顾长颛侧头看来,女子好看的眉头又微微蹙起了。
“二弟妹。”
“嗯?”容嫣侧头。
“我这里有个法子,保管叫大舅母日后见了你恭恭敬敬。”
说这话时,顾长颛眉头轻挑,语气中多了些寻常没有的生动情绪。
容嫣正惊讶于顾长颛竟看出了自己此刻心下所想。
“大哥,阿嫣,你们怎么碰巧一起遇见了?”这几日在外忙于官衙事务的顾长颢恰好回来。
见顾长颢回来,容嫣面露喜色:“夫君,你今日得空回来了?”
这几个月,顾长颢比之前更忙碌了,时常三五日不能回来,这次回容府他也没能陪她同往。
“嗯,大哥今日也回来了?”
“嗯。”顾长颛没有多解释。
“兄长跟我堂哥相识,昨日我堂兄成婚,兄长也去了,今日兄长也要回来,我们便顺路一起,对了,容靖刚走,你没能见他。”
“容靖也来了?那真是不巧,”顾长颢将容嫣扶下马车,对骑马的顾长颛道,“兄长,我们先进去了。”
“好。”
顾长颛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夫妻二人相携往王府中去,方才同容嫣说话时的生动情绪又渐渐淡下去,整个人又变回了平常那般寡言沉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