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破败的木门被风一吹,开了半许,摇摇欲坠地卡在殿堂上似是下一秒要掉下。
它“咯吱”地响着,回声被拉得很长,与此同时,宫殿空地上的所有虚影晃了晃,优雅托腮的神、欢歌笑语的少年少女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恢复了先前阒无一人的场景,颓败中欣欣向荣的只有殿前的那棵古树,绿油油的叶子迎风微扬,衬映得白玉制的地砖老旧得宛若古稀老人浑浊的眼。
姜梨踏上台阶,手在空中停了半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被时光侵蚀得不像样的门。
一抬眼便是神的雕像。
祂低垂着眼,不悲不喜地盘坐在高台上,柔顺的长发如水般淌在身后。
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埃,神像灰蒙蒙的,姜梨撇开眼,绕了过去。
宫殿的色彩浓重,本以为外墙的壁画已经足够缤纷了,没想到里面色彩的运用更加艳丽大胆。
只是,这些颜色经过岁月的蹉跎逐渐黯淡,漫天的灰尘铺满在宽广的殿堂里,随着姜梨的移动,地上出现了一个个脚印。
这里太过空旷,一丝的细微动静被无限放大,脚步的回声让她恍惚的以为里面还有旁人,但此处一览无余,周围空寂至极。
四周走了一圈后,并无发现异样之处,她摸了摸绿坠,它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十分安静。
整座殿堂空落落的,要说唯一醒目的——姜梨把目光投向入口处的神像。
她走了回去,仔细地打量起神像。
也不知是谁雕的,神像几近与神别无二致,如同等比例放大,但只有神形,并无神韵。
少女站在巨大的神像下,仰头凝望着那对美丽的鎏金眼眸。
祂可以被世上一切美好的词形容。
万物都是祂狂热的信徒。
姜梨沉静地与之对视,陡然间,她发现神的眼睛中央有一闪一闪的莹莹绿点。
下一瞬,她出现在了那对巨大的眼眸前。
手心掐了一个法术,眼眸上的灰尘消失得一干二净,神瞳孔的直径几乎有一臂长,深处似有一物在流溢着绿色的光芒。
姜梨微眯眼,手掌轻轻抚了上去,神像是石制的,虽然被打磨过,但摸上去仍然有些粗糙。
还没做什么,绿光便要横冲直撞地从中冲出,她松开手,身体稍偏。
神像自眼眸中央蔓延开宛若蜘蛛网般的裂缝,耳边是石块细微的摩擦声,少顷后,一团幽绿柔软的东西被素白修长的手精准地握住。
宫殿开始崩裂,神像逐渐倒塌,庞大的头徐徐偏移,身体四分五裂,神的嘴角微翘,此情此景下看上去竟有些骇人。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姜梨冲出了殿堂,见无明仍站在殿堂前的空地上等待,她一个闪身拉住他,不过半息,两人都离开了神殿。
他们站在墙壁外面,一言不发地看着。
雄伟壮观的神殿崩离破碎,最终成为一堆废墟,继而如同幻影般地不见了,只有空气中残余的波动告诉他们方才的经历都是真的。
姜梨摊开手,柔软的掌心里是有一块深邃的绿团,它散发着淡淡的光,衬得底下皮肤白皙透亮。
这是创世的力量,也是创造她的同源力量。
绿坠什么也没表示,毫无存在感地躺在脖颈处,但她脑海里莫名地闪出一个念头,要用绿团堵住那源源不断涌出魔族的洞。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此处靠近宁梦仙域的核心,景色带着怪诞的扭曲,透露出不可言喻的危险。
姜梨收回掌心的绿团,仰头看向旁边的青年。
他一身白袍,身姿清雅绝尘,沉静地站着,但她已经不认为他是个普通的凡人了。
只是从威胁性来看,无明毫无威慑,一身凡人的血肉之躯在她眼里极为孱弱。
姜梨不假思索地宣布道:“你先出去吧。”
青年抬起眼眸,昏黄的暮色落在面颊上的绒毛上,染得整个人愈加温良,他顿了一下,似是明了她的顾忌,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踏上了回程。
先前探索宁梦的时候,他们不敢走得太快,摸索着前进,而如今对宁梦不再陌生,因为只需原路返回的缘故,缩短了不少时间。
回到原处后,少女背手站着,默默地望着青年离开。
一道白光闪过,无明的踪影便消散了,空气中留下一道男子清越温润的声音,“保重”。
为了不打草惊蛇,姜梨幻化成了魔族的样子。
她对着河面照了照,水面上的黑毛怪物一龇牙,口水就顺着尖锐的牙齿流到下巴又短又硬的毛里,几缕毛黏糊糊得挤作一团。
她迅速地闭上嘴,抿得紧紧的。
河面上的自己双目猩红,头顶上是一对黑乎乎的角,望着挑不出错的魔族模样,她看向不远处似潮水的魔族,偷偷混了进去。
新生的魔族没有对突然窜进的“魔”感到好奇,他们无意识般地向前爬,血色的眼眸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漠然,很快,爬着爬着,他们便直起身子,宛若开了神智般,眼中也有了微弱的情绪。
姜梨打量着旁边的魔,像模像样地学着直起背,由爬变跑,朝着前方奔去。
随着离“扑通、扑通”的缓慢跳动声越来越远,魔流最终的流向是宁梦的北边。
魔族大军的步伐渐渐慢下来,姜梨也跟着慢下来,顺着魔群的缝隙望去,她发现这里连通着仙域西北边的海。
宁梦竟然与仙域的海洋接壤,先前海底的那块石头并非唯一的入口。
前面站着一排毛发更茂盛,身型也更为高大的魔族,比起不断从洞口攀爬出的魔族,他们的人数不太多,聚集在一起,对着魔流指指点点,嘴里正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姜梨听不懂。
新生的魔族浑浑噩噩地只知道依据本能行事,被成熟体态的魔拦住,他们散发着强大的威压,新生魔推推搡搡,显得茫然无措。
他们颇有规划地开始分配新生魔的去向,姜梨跟着来到悬崖边。
悬崖充斥着海浪锲而不舍地拍打声,下方是一座座生锈的水牢。
姜梨瞥了一眼,水牢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魔族来回走动,牢笼里的情况与禹竹诉说的一致,显然这就是之前关押他的地方。
不远处的海翻腾着黑浪,渐渐向四处蔓延开来,与其说是魔族污染水源,倒不如说是他们散发的腥臭魔气汇聚着流入干净的海水里。
在最前面领头的魔停了下来,相比于新生魔族头顶似手指粗细的角,他的两个角有手腕粗,上面密布着黑色的鳞片,闪烁出金属的质感。
他血红色的眼眸扫过身前的新生魔们,冷漠无情地望着他们,咧开嘴,露出一口利牙,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
似是震慑亦是恐吓,他浑身上下开始散发出浓烈的魔气,对于姜梨来说便是滔天的臭气,她往后挪动了些许,虽然封闭了嗅觉,但并不想直面这个污浊的黑气。
新生的魔族们抖了抖,原本还带着抗拒的魔在他的分配下老实地一一离开。
姜梨站在最后,所有魔都离开后,才指到她。
见她没动,领头魔目光探究地望来,很快,面上生了怒气,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发现她还是站在原地,气冲冲地走来过来。
就在此刻,姜梨动了。
她手腕一翻,一把银剑凭空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插进他的胸口,领头魔还没反应过来,讶异地盯着胸口的剑,又看了看姜梨。
望见他没死,姜梨便知悉魔的弱点不在胸口,她往前跨一步,手指握著剑,转圈地在他的胸口搅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在脊髓处挑出一缕似蠕虫般的魔核。
领头魔这才大叫起来,尖锐的魔音响彻整个峡谷,一霎那,众多魔族都扭头望来,如同实质性的视线聚集在姜梨背部,她不慌不张地用剑头压住魔核,最后把它戳烂,化为一堆黑臭的水,在土地上冒出滋滋的黑气。
身披赤红披肩的魔王被魔族拥护着行色匆匆地走出,姜梨与其怒气冲霄的猩红眼眸对视了一瞬,下一息她一个瞬息术,原地只留下一滩魔族的黑水。
魔王朝天怒吼,石块被声音震颤,无数碎石滚动着落到海水里,魔群们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浓重的黑气自魔王周身散开。
与此同时,姜梨已经回到了振聋发聩的“扑通”声处,默然地看着毫无自由思想的新生魔族由爬变为跑。
随即,绿团被扔到了敞开的洞口里,“扑通”声突然凝固住了,一股炽烈的生命力从洞口飘逸出来,正爬出半截的魔骤然像散沙般散去。
像是洗礼般,惊人的绿意散漫开,还在爬的魔族以及奔跑的魔如同缩水般倒在地上。
半息后,“扑通”声不再沉闷,变得轻快起来。
一道淡淡的神音落在姜梨的耳畔,祂说:“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红衣少女站在绿光中间,身旁的洞口正在缓缓闭拢,与之伴随的是魔族嘶哑的惨叫声。
她身形一晃,离开了。
......
海面上,乐乐正无聊地用翅膀触摸着船的结界,这是船上自带的隐形阵法,软软绵绵的,一旦开启就像是一层有弹性的保护膜,无法穿透。
自无明回来而姜梨没回来后,她就一直站在这边等待。
等了许久也不见姜梨踪影,乐乐支撑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坐了下来,头一点一点的。
禹竹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劝道:“你快去睡觉吧,公主她肯定没事。”
闻言,她半眯着的鸟眼陡然睁开了,扭了扭身子,背对着他,满脸倔强,“我不要。”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如同山崩地裂的轰鸣声,远处的海浪汹涌澎湃,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沓来。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船被层层叠叠的浪潮推动,猛烈地晃动了下,乐乐没抓稳,一下摔了到了地上,撞得眼冒金星。
同时,姜梨拿着避水珠破水而出,一个飞身跃到了船上,语气急切,“快走!”
不远处突然冒出的浪花几乎半山高,遮盖住身后的天空,天色猛然暗沉下来,乌漆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暴雨如注,海面上被砸溅出一个个水花。
而另一半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海水平静。
禹竹已经跑进屋内,握住船舵朝左边使劲地扭动。
瞥见乐乐傻乎乎地摔倒在地上,姜梨一把捞起,也冲进屋内。
进去后,乐乐趴在窗口,黑豆大的眼珠里映出正在逼近的半山高海浪,船猛烈地摇晃着,隐形阵法已经被姜梨关闭,以全力用在提升速度上。
船开得几乎看不清影子,与气势磅礴的海浪徐徐拉开距离。
一炷香后,禹竹把绿辫子甩到身后,心惊胆战地喘气,泄力地坐在船舵旁。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里还有恐惧,刚才那一幕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即使是仙人面对这种声势浩大的自然力量也渺小得像是大树前面的蚂蚁。
“宁梦仙域或许不会再开启了。”姜梨复杂地望着窗外,海浪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遥远处是一片乌沉,盖住了半边天幕。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不可思议,一溜烟儿地爬了起来,“什么!”
乐乐也惊乍地张开鸟嘴,朝她望来,“公主,宁梦仙域没了?”
无怪乎他们惊讶,宁梦仙域的流传悠久,神秘莫测,而姜梨去了一趟,它就关闭了,让他们实在好奇。
姜梨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半合,窗外的光打在秀美的鼻子上,“嗯,这是我的猜测。”
她眉毛微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禹竹突然大呼气地拍了拍胸脯,后知后觉道:“还好我摘了很多解药。”
“那些黑毛怪物呢?”他疑惑不解。
“他们是魔族,我怀疑已经遍布三界了。”
“魔族?”
在来的路上,因为没见到禹竹所说的黑毛怪物,姜梨并没有透露魔族的消息。
现在时机成熟,她三言两语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掐去了关于神的部分,听得禹竹和乐乐目怔口呆。
无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只能看见温顺的眉眼。
姜梨看了一眼便偏过身,乐乐的翅膀垂了下来,小胖鸟一脸紧张,紧紧地抱住她的手,“公主,我害怕。”
姜梨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望向窗外的被光染成金色的如镜海水。
绿坠不再有异动,船平静地在海面上游荡,朝东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