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晕倒后,女童更容易发愣了,不是呆愣愣地盯着满墙的白茉莉一动不动,就是安静地同老僧待在茂密的古树下打坐。
姜梨远远地望着那一老一小,微微眯眼。
这几日,女童的眉心萦绕着一团时有时无的黑气,黑气似抽芽的柳枝般偶尔探出,但不伤人。
翅膀的扑哧声唤回了姜梨的视线,一只肚子圆滚滚的小黑鸟立在无明的肩上,不细瞧就像一个毛茸茸的小球。
她一双眼生得圆溜溜的,更独特的是颊边有一小抹红。
乐乐朝着姜梨挤眉弄眼,“啾啾”地叫着。
无明觉得肩上蓦然一沉,伸手探去,稍有些硬的鸟脚顺着指尖跳到手上,是很细微的感触,痒痒的。
乐乐用蓬蓬的鸟头轻蹭他的指腹,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望着姜梨。
姜梨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假装害怕地缩了缩脑袋,背过身,硬是把自己胖胖的鸟头挤进无明的大拇指和食指缝隙。
一身僧袍的青年眉眼弯弯,淡色的薄唇勾起,光是站在那,便犹如一颗青松。
一阵大风刮来,吹起一地茉莉,风拍打他的后背,吹得衣袍紧贴挺拔的脊背,吹得衣摆鼓鼓作响。
无明一只手握着小黑鸟,另只手挡着风,待风停后,他轻抬手,“去吧。”
乐乐张开翅膀飞走了,他继续拿起高粱穗做的扫帚,慢条斯理地扫起来。
“无明师父每日都这样扫地吗?”少女白暂的面庞和素雅的白茉莉相衬,一时不知花衬得人娇还是人衬得花娇。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修行。”他的声音温润清朗,手腕上缠绕的佛珠传来轻柔的碰撞声。
茉莉香充斥在空中,不甜腻不浓烈,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淡雅。
见无明漏了右脚边零落分散的茉莉花瓣,姜梨走了几步,站过去轻声道:“这里还有花瓣。”
无明熟稔寺里的边边角角,但终究是看不见的,茉莉被吹得四溢,他用耳朵捕捉细微的气流,可仍有疏忽之处。
“多谢。”他垂下黑睫,缓缓走来。
许是被人看着,或是天气过于闷热,无明的耳尖攀上淡淡的绯红。
氤氲的花香与暴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缠绞,无端生出一种糜烂的芬芳。他重复着扫地的动作,如同不经意地一问:“若施主有滔天本领,发现祸事即将降临,施主会去阻止吗?”
无明抬起头,光恰好落入眼瞳,像是一团点燃的烛火,金辉浅浅,衬得一双无神的眸灵动起来。
姜梨复杂地瞥向翠绿树冠下坐着的女童与老僧,语气平淡,“世间苍生皆有命数,无故不得干预因果,出手干预未必有益,或许会使事态变得更糟。”
曾有一仙长路过凡间,见一小奴奄奄一息地躺在路边,瘦骨嶙峋,浑身鞭痕,心生哀悯便赠与一粒仙丸。小奴感恩戴德,额头磕得破了口子,直流血。仙长挥挥手,仙袍一扬地走了。
后来那小奴得了机缘,不仅活了下来还成为凡间一方霸主,他深恨自小虐待他的主人,把其主一家甚至还有见过他窘境的人都抽筋剥皮,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就高高垂挂在城墙上。
小奴自幼被奴役,心理阴暗扭曲,统治的前几年还担忧仙长找来,行事相对收敛。后来不见仙长踪迹,他愈发大胆暴虐起来,不仅强抢民女还苟捐杂税,一时间百姓生活得水生火热,叫苦不迭。
许久后才传到天族耳中,经探查,那小奴本该在十年前就没了性命,仙长心生不忍好意送去的仙丸救了一条命却害了无数生灵。
姜梨收回视线,伸手从青砖上捡起一片沾上淤泥的花瓣,花瓣被碾得黯淡破裂,她轻轻把它放到土壤里。
尘归尘,土归土。
若是这其中有人为痕迹,她必定不会放过。
星月宗。
近来宗内忙得热火朝天,来去的白衣人都步履匆忙。
融温茂便是其中一员。
他是封门主的得意门生,最近被封门主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好不风光。
自徐娘遇害那日斗胆发言,封彬对他更是看好,眉眼间是抑制不住的欣赏之色,把此事全权交与他负责,为了办事更加顺遂,还把代表门主的腰牌给了他。
他把它挂在腰侧,这是一块流动着金色光华的腰牌,代表着门主的身份,是权利的象征。
融温茂的步伐很大,连带着衣摆大幅度地晃动,衣襟系得不够紧密,露出一小块胸膛。他走路时下巴总比他人略微抬起些,露出右脖颈处的内门弟子刺青,那是一个扁长的月牙,一直延伸到他松垮的衣襟处,四面还刺着几颗环绕的星星。
“融师兄好。”
“见过师兄。”
星月宗重礼教章则,阶级划分明确,一路走去,都是乖巧问好的师妹师弟。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一个新入门的小弟子向同伴咬耳朵道:“他是谁呀?瞧着年纪挺大的。”
“他是封门主的弟子,前几个月刚进入内门。”
“前几个月?难道他也是刚入门?”
小弟子很纳闷,测了灵根后,星月宗就把新入门的弟子分为三五九等,外门弟子一辈子就是外门,内门弟子亦然,两者井水不犯河水,除非内门弟子犯了错事被罚去外门,按常理来说,就没有外门去内门的。
同伴没好气地瞪了小弟子一眼,耐性子解释道:“融师兄在星月宗待了十几年了。说来也是可惜,他入门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即使天资卓越,但年纪摆在那呢,只能进了外门。”
“不过,融师兄毅力惊人,年纪大根骨硬,他就打碎了重来,修炼相当刻苦,都是大伙看在眼里的。后来得了封门主的青睐,出色地完成了不少事,这不,成为了封门主的内门弟子。”
同伴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眼中满是羡艳,“我们也勤勉修炼,融师兄是我们外门的榜样,说不准有朝一日我们也能进内门。”
小弟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融温茂此时大步流星地向外走,正是去紫东寺接徐娘之女。
徐娘遇害这事确实难办,毫无头绪,封门主发愁得日夜难安,说是封门主将此任务交给他,不如说是融温茂主动要来的。
他如此自恃,自然是有原因的,
融温茂认为突破口在女童那里,发现徐娘尸体的时候,女童晕倒在旁边,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约莫是刺激太大,短暂性失忆了。
街坊邻居说那女童从小就傻乎乎的,想来用密法探查女童记忆也无妨。虽说强行看人记忆轻则疯癫,重则死亡,但女童生来就痴傻,动不动就晕倒,真出了事想必也能找理由开脱。
况且,这是为了寻找杀了她娘的凶手,让他探查记忆也是应该的。
这样想着,融温茂飘飘然,近期封门主对他的赏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听说马上就要选副门主了,若是办好这件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
眼前便是紫东寺了,寺外一个老僧拉着女童的手正等候着。
融温茂低眉垂眼,拱手,彬彬有礼道:“劳烦师父了。”说罢,他伸手牵过女童的手腕,被她冰冷的皮肤惊得一颤,刚想松开,理智胜过本能,又握住。
一时失态,老僧投来疑惑的目光,融温茂讪讪道:“无碍,这孩子手怎么冷冰冰的。”
老僧似是没听明白,他低头望向女童,眼色温柔而慈祥,“婉婉,跟着这个小师父去吧。勿慌,他们会帮你的,以后记得多来看看老僧。”
他松开女童细瘦的五指,热乎乎的小手抽出后,老僧心头忽地涌上一阵失落,像是无法言说的落寞,是空落落的虚无。
自摔伤失忆后被寺里收留,他从未出现过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老僧望着女童头上扎着的两个啾啾,目露不舍。
融温茂周身游走一遍灵力后,才觉得心头的那股阴寒暂退,只是牵着那截手腕仍然冷如冰块。他隐隐察觉不对,正要细想,一团旁人看不见的黑雾从他眼前一晃,又觉得合理起来。
同老僧告别后,他好奇问道:“邻里不是说你叫红儿吗?”
女童许久未有反应,融温茂望去,只能瞧见她一弹一弹的小辫子以及紧抿的唇,心中不喜。
他握紧了手,女童似是感觉痛意,甩了甩。
“那是我的小名,”她冷不丁开口,语气硬邦邦的,“我很痛,你能不能放开我,我会自己走路。”
融温茂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今日倒是同寻常小孩无异,他还从没见过女童这样完整地说一句话。
“不可以。”他拒绝,也稍稍松开了些。
女童落在他身后半步,她慢吞吞地抬头,一双眼如深渊般黝黑,毫无温度,眼神冷漠到好像在打量一块猪肉该从何处割。
两人匆匆下山,没注意到头上徘徊着两只小黑鸟。一只颊边一抹红,生得胖滚滚的,飞起来有些笨拙,而另一只体型纤巧,尾羽偏长,被光一照,羽毛如流光溢彩的绸缎般闪耀。
两鸟立于枝头,若离若即地跟随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