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环青莲茶盏被猛地甩到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可惜还没落地就被其中盛怒的仙力化为齑粉。
“着实骄纵。”天后华服未褪,面色低沉得要滴出水来。
屋内风烛黯淡,蒋朝越如冠玉的半侧面庞隐没在幽幽微光中,依稀可见上面的巴掌印。
天主倒是乐呵的模样,他观详一番蒋朝越脸上五指印,摇了摇头,道:“里面蕴含着乌羽族特有的乌毒,怕是除那位公主外无人可解。”
姜梨在仙界名气大并非其容貌惊艳,仙界地杰人灵,仙族不是国色天姿就是沈腰潘鬓,她能被四海八荒熟知则是因其超群绝伦的天赋。
乌羽族是四大古族之一,上古时期便有名号。如今四大古族避世,只有乌羽和金龙两族偶尔出席应酬,虽然露面次数不多,但众仙也察觉到古族式微,继承人并无出类拔萃之辈。
然而,数百年前东陵仙域开启,各仙族派出不足百岁的新生一辈前去试炼,姜梨在东陵仙域大放异彩,夺得头冠,她不仅仙力深厚不见底,而且使得一手好乌毒。对乌羽族来说血脉愈纯,毒性愈强,因此外界纷纷猜测这位非乌羽族族长生的公主到底是何身份。
天后冷哼一声,指甲攥进手心,眯眼揣摩道:“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乌羽族的意思?没规矩的蛮兽,要不是......”
她顿了顿,咽下后半句话,眼底一片轻蔑,“终究是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夫人莫气,想来乌羽族并无他意。姜梨一向娇蛮,此次怕是听到风吹草动......”天主摸了摸下巴上飘逸的白须,随即看向蒋朝越,忍俊不禁,“解铃还须系铃人,孩子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天后天主离去后,蒋朝越保持姿势,站在阴影处神色晦暗。
刚才宴席上,姜梨轻声问完那句话后,敛眼望地,地上的光晕忽明忽暗,少女又黑又长的睫毛半拢着,挡住了眼底的神色,随即利索地转身,只余下袖口划过空气的轨迹。
北堂寂然,时间像是被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四面八方传来隐晦的打量,蒋朝越脊背笔挺,待那些视线移开后,他闭目又睁开,很快,客人们陆续辞别。
天后寿辰连办三日,此毒若是不解,后两日怕是难办,蒋朝越深吸一口气,口腔弥漫着未褪去的血腥味,隐隐发苦,“她在哪?”
暗处一道身影跪下,声音是止不住颤抖,“回禀天子,公主执天牌闯出,属下没能拦住。”
“没用的废物。”
......
鬼界。
人间烽火四起,无数亡灵如潮水般涌入冥府,黄泉之路被各路游魂塞得满满当当,地府执事处忙得焦头烂额,饶是天后寿辰也不见片刻消闲。
“送到东边的魂魄送到了西边,该送西边的又送到了南边,没吃饱吗?”鬼王没正形地斜躺着,一只脚勾住椅子扶手,他神色恹恹,指节不耐烦地敲着,拉长声调,“——是在羡慕天上的摆酒席吗?”
众鬼畏怯,其中一只吊死鬼扯着嗓子道:“老大,凭甚那杀千刀的天族过个生辰闹腾的三界都知道。”
说着说着舌头掉了下来,他赶忙用手捧着,不好意思地瞥向鬼王,见鬼王并未看自己,磕巴地讨好道:“等老大过寿辰必定压他们一头,小的就在下面喊口号:‘吾王亿岁亿亿岁,一统三界,天下无敌!’”
他讲得沾沾自喜,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连舌头又掉都没发觉,忽然,一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鬼力甩来,吊死鬼狠狠地摔在柱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嘭”。
鬼王似笑非笑,“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吧?”
短而急促的风铃声响起,窗户被剧烈的风“唰”地吹开,馥郁的彼岸花香气似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倾没整个宫殿。
窗外是如翻滚浪潮般无尽的彼岸花,它们互相交织缠绕,死死地攀附对方,血色的花海与绯红的暮色几近融为一体。
鬼王腿向上一跨,不慌不忙地坐起,没骨头般地靠在靠枕上,灰白的桃花眼起了一丝兴致,“呦,倒是来了个稀客。”
“小鬼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姜梨踏入门内。
鬼王细细地打量这位未曾谋面但大名鼎鼎的乌羽族公主,嘴角扬起,“无事不登三宝殿,公主有何贵干?”
“我要看往生薄。”姜梨抿嘴,得知消息后心中被惊起的涟漪在一路奔波中逐渐平息。
来鬼界本不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打蒋朝越的那一巴掌打了就是打了,覆上消不去的乌毒也不过是想让他难堪罢了,她并没有想和天族闹翻。
只是,得知那个人已经重新投胎出现在凡间后,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了。
鬼王笑意加深,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公主,虽然咱这没那么多规矩,但查阅往生薄也是要走规程的,这可是你们仙族定下的规矩。”
姜梨一言不发,下巴紧绷,轻甩衣袖,天牌从高空飞过,落到桌上。
鬼王扫了一眼,略觉无趣,拉开抽屉,卷起一本册子直直地抛向她。
他稍显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桃花眼里硬挤出些泪来,摆手朝屋外走去,道:“公主您慢慢看,本鬼乏了,恕是招待不周了。”
姜梨置若罔闻,飞快地翻阅起往生薄。
往生薄面上其貌不扬,看似是一本破旧的褪色册子,打开后却流动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还有与之对应的生辰八字、肖像、出生位置等,即使姜梨一目十行也只能耐下性子一个个地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数千万个黑色姓名被粗粗阅过,神识又胀又疼,像是被一块重石闷闷地敲打后又用绵密的细针轻浅地刺入拔出。
她揉了揉眼角,长久地睁眼让她眼睛发涩,姜梨向后扫视。
没有。仍是没有。
她跃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冷意渐渐从后脊骨涌出。
似蚁潮般扭动的无尽姓名突然止住,姜梨身型微僵,心念一起,所有字符黯然地退场,只余其中下一个。
她紧紧地捏住生死簿,指尖发白,似是要看出个洞。
生死薄上只草草勾勒几笔,却将男子神态画得栩栩如生,他一身僧袍,眉目温润。
无明。
姜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在心中反复默念。
凡间广袤无际,灵气四溢,滋养出各路精怪。于是,人类组建了各个城镇,由天族直接管辖,挑选有灵脉的人族加以培养,创立了大大小小的宗派。
近千年,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加剧,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局面,宗门统辖之外,鬼怪妖物横行,凡人难以通行,想要去往别的城镇,只能借助于传送阵。多数人生于僻壤之乡,居于一偶,男耕女织,一生未出过辖区,更是不得知世上还有仙人存在。
苍山城是人间有名的大城,虽单只是一个城,而然地理位置极佳,四面环山,极易防守,数十个宗派建立在此,几百年间都未曾有战火殃及,无数商人嗅到商机,辗转于此,互通贸易。
因此,苍山城的百姓生活安逸富裕,相比别处,对仙族妖怪之流更为熟悉,看待也更加开明。
“且说那玄鸟公主出场,泪目婆娑地望向圣子,声音凄凄惨惨:‘好你个负心汉。’”
一身青袍的说书先生站在半人高的楼台上,单手抓住栏杆,周正的五官皱成一团,细看神态竟带丝娇媚,声线模仿得与女子无异。
“啪。”
他用墨扇猛敲长案,喧嚣的茶楼彻底安静。
“言毕,玄鸟公主眼里流露出恨意,她高抬手,狠狠地打了圣子一巴掌,四座皆惊,”他讲得抑扬顿挫,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上,停顿片刻,吊足胃口道,“玄鸟公主可惊可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泪涟涟地凝视圣子,不顾众人,失魂落魄地走了。”
“好!”
“讲得好!”
掌声喝彩不绝于耳,接连不断的银子被投掷到楼台上。
姜梨坐在人群中,轻咳一声,左手捏了捏袖口,按住某个笑得四脚朝天的小乌羽。
“这玄鸟公主不就是你吗?圣子分明就是蒋朝越,”小乌羽笑得抑不住,传来的声音抖颤,“怎的人间传得沸沸扬扬?”
“乐乐,安分点。”姜梨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鸟头。
从鬼府出去后,她看到蒋朝越的天卫守在外面,许是拉不下脸,他没有亲自来。
没来更好,姜梨着实不想看见那张脸,不愿为难手下人,丢了瓶解药后便来到苍山城。
无明待的紫东寺正在茶楼不远处,如同游子近乡情怯般,望着红墙黄瓦,她忽然口干舌燥,驻足少顷后扭头踏入了茶楼。
人间正是盛夏,说书先生在台上热得擦汗,赔笑得同时不忘打躬作揖地鸣谢。
姜梨望向窗外的如镜湖泊,荷花瓣上摇摇欲坠的水珠反射出炫目的金光,刺得眯眼,微风卷着缕缕清香送入室内,她的心逐渐平定。
“走了。”
紫东寺里种着满墙的茉莉,洁白无瑕的花瓣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像极了七月飞雪,这幅盛景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的游人徘徊此处,好生热闹。
姜梨没踏入巍峨耸立的殿堂随人流跪拜佛像,而是走进偏门,撞到个一个正在挑水的小和尚。
小和尚约莫七八岁,脸圆乎乎的,木桶里的水打得太满,他死死地拉住提手,吸气又呼气,面涨得通红,但桶纹丝不动。
一只雪白毫无茧子的手抓住桶把手,轻轻松松地提了起来。
小和尚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惊讶地张开,半晌后才回过神,连忙道:“多谢施主,小僧还是自己来吧,实在不行泼掉些水,多跑几趟好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姜梨看向他被汗水湿了半截的衣裳以及额上的豆大汗珠,浅笑道:“无妨。”
小和尚见她面貌姣好,酷暑下的衣裳干燥清爽,行走间似有阵阵凉气,举着桶毫不费力,揣测其是灵修,羡慕道:“施主是水灵根或冰灵根吧?小僧的二师兄也是,每日师兄弟都托他制些冰放屋内,不然夜里铁定热醒。”
姜梨笑而不语。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瞧姜梨和气,小和尚便打开了话匣子。
一会小声埋怨师父严苛,大热天的非要他磨砺心性,用木桶打水填满水缸,又叨念自己的某个师兄写得一手好经文,一经难求,说完后他又扬扬道另个师兄擅于解签,门前都是接踵而来的拜访者......
到水缸前,他才惊觉自己喋喋休休了一路,觉得姜梨实在好脾气,不曾打断,于是讪讪地咬了咬手,“施主前来何故?若是想观赏茉莉,前面便是,此处人烟稀少......”
“我找无明。”
“无明师兄?”小和尚诧异,嘴唇蠕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言,“倒是顺路,他应当就在前头不远处值扫。”
我知道。
姜梨浓黑的睫毛半合着,光线轻柔地打在她挺秀的鼻尖上,面颊上细小的绒毛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暖光恰到好处地融化了部分清冷,显得整个人柔和起来。
风起,一朵茉莉花随着苕帚声悠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