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崇恩县?”
皇帝下意识否决:“不行,太危险了。”
崇恩县离洛阳千里之遥,中间还隔着一条长江。
三公主连洛阳都没出过,他怎么能放心让她去这么远的地方。
刘令月就知道皇帝不会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内有宫女伺候着,外有侍卫保护着,歹人见了公主的仪仗,自己就退避三舍了,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那也不行。”皇帝还是摇头:“你都说了崇恩县会遭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有躲灾的,哪有上赶着往灾区凑的?”
“那崇恩县遭灾,又不是全县都夷为平地了,总还有些地方是完好无损的。那些深入灾区的危险活计,自有其他人去做,女儿只在安全的地方坐镇指挥。”
皇帝沉默不语,明显没有改变主意。
刘令月只好叹了口气:“唉,父皇,怎么连你也不明白呢。女儿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母后托梦。母后梦中交代的事,女儿若不能亲眼看着他们办妥,心里实在难安啊。”
“那就叫黄归全去。”
皇帝沉声道:“朕给他封个坐办御史,明面上叫他去修庙,暗地里你给他去一道旨意,叫他提前准备好赈灾钱粮。”
“这个人向来唯你马首是瞻,你交代的事情,他不敢不尽心。”
“再叫他隔三岔五送书信来汇报进程,你也能够安心了。”
“父皇!”刘令月急了:“我不安心!若不能亲自去崇恩县,亲眼看着他们把灾民安置好,我死也不安心!”
不是她非要无理取闹,实在是她对大夏朝的吏治水平没有信心。
这帮官员,从宰相到县丞,但凡能贪一两银,都不会只贪十五钱。
夏朝商品经济发达,京中做大宗买卖的行会每天交易量高达数百万两白银,豪商巨贾们为了争花魁不惜把上万两黄金扔进水井里,但为什么官府就是没钱赈灾,没钱镇压起义呢?
因为钱都被官吏一层一层地盘剥了。
原著里,崇恩县大灾,皇帝命户部批发的赈灾款,足够让全县灾民重建家园,再好吃好喝个三年五载。
但真正落到灾民手里的,只有掺了砂子的稀粥,和发了霉的药材。
所以当包括大将军王在内的十二神将揭竿而起时,远在洛阳的皇帝,比起震怒,更多的是不解。
朕花了那么多钱赈灾,你们不思感恩也就罢了,怎么还造朕的反呢?
这种结构性贪污,派个钦差过去,是解决不了的。
就算黄归全拿着她的密旨去了崇恩县,到了赈灾的时候,也要不到多少钱粮。
你是皇上亲封的御史?谁还不是个皇上亲封的官了?
道上规矩,皇上批了十万两,户部先拿两万两,转运使再拿两万两,州牧,郡守,县令,县丞……甚至连长江上负责卸货的水手都要敲一敲竹杠。
到你钦差大人的手里,就是只有一万五千两,不服?不服你就把我们这几百号人全告倒了,你一个人伺候皇上去。
最可怕的是,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
黄归全也是这个结构性贪污的一份子,这一万五千两到了他手上,他还要再贪一部分。
他手底下的人也要继续贪,最后连熬粥的大娘都要抓一把米塞进围裙。
上行下效,贪腐成风,就算提前预知了灾难,也不可能赈好这个灾。
除非她去。
第一,她不贪。
第二,她是三公主,这个公主的威风足以镇住大部分贪污的官员。
大家都贪了一辈子了,这次少贪点,就当在公主面前卖个好,将来公主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大家的前程不就光明了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知道大将军王的存在。
刘令月曾经分析过,大夏朝贪污成风,赈灾赈得稀巴烂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闹起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偏偏崇恩县这次成了压垮大夏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问题就出在这个大将军王身上。
这个人实在是太会打仗了,领着几百号散兵游勇,硬生生打光了朝廷数万精锐,逼得朝廷从全国调兵,才最终镇压下来。
结果镇压得不彻底,还让大将军王给跑了。
经此一役,朝廷元气大伤,北狄又在虎视眈眈,必须尽快重建军队。
重建军队的钱从哪来?加税呗。
然后就陷入了加税——起义——镇压——赤字——加税的死循环之中。
就算是为了稳住大将军王,不让这位爷觉醒他的造反之魂,崇恩县的灾,也必须得好好赈。
这是关乎国运的一战!
旁人都没有这种决心,只有刘令月有。
所以她必须去崇恩县。
但是这话却不能对皇帝说。
她可以给皇帝预言天灾,却不能给皇帝预言人祸。
她不能对皇帝说,你大夏朝三百年的国运,终结在崇恩县一个姓宁的年轻人手中。
这个人三个月后会造你的反,带着三百人把你的五万禁军杀得丢盔弃甲,八年后还会入主洛阳,咱们父女俩的坟头都是他帮忙修的。
其实他人还挺好的。
因为面对天灾,皇帝只能被动应对。
但面对人祸,皇帝可有的是办法。
洛章晟的结局她看得清楚明白,这还只是冒犯了他妻女的下场。
大将军王可是毁了他的江山社稷——虽然不知道在这位皇帝心中,妻女和江山社稷究竟孰轻孰重。
刘令月都想象得到皇帝在得知大将军王的存在后会有的反应。
趁他还未起事,即刻诛杀。
不确定谁才是未来的大将军王?那就把崇恩县所有姓宁的人家——不,把崇恩县所有人都杀了!
正好也省得赈灾了。
崇恩县,满打满算不到两万人。
皇帝心怀天下,富有四海。
一座县城,一两万人,不在皇帝的眼中。
刘令月揉了揉眉心。
不能让皇帝知道大将军王的存在,却必须让他意识到这次赈灾的重要性。
看来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她幽幽叹息一声:“父皇,其实女儿这次想去崇恩县,也是存了一些私心。”
皇帝向来是不怕三公主有私心的,因为他对这个女儿有着最大的私心——他想要把自己的江山传给她。
于是他问:“是什么私心?阿月说给父皇听听。”
刘令月低头摆弄着手腕上的掐丝金镯:“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皇帝点头:“阿月长大了。”
刘令月抬起头:“父皇,皇兄他们十五岁时,都已经建衙开府,有自己的属官了。”
没错,虽然孝穆皇后所生的两个皇子都没有活下来,但三公主其实是有成年的皇兄的。
还不止一个。
皇帝在认识孝穆皇后之前,有妻有妾,有儿有女。
当然,这一切随着孝穆皇后进宫都烟消云散了,从此孝穆皇后和她的儿女才是皇帝心中唯一的家人。
但已经生出来的孩子又不能掐死,所以皇帝让他们嫁人的嫁人,开府的开府,远远地打发出宫,眼不见为净。
听到刘令月提起过往婚姻的儿子,皇帝面色一沉:“他们怎么能和你相比。”
他们是不得宠的皇子,你却是孝穆皇后和朕的女儿。
“是女儿不能和他们相比吧。”
刘令月酸酸地说:“他们是男人,能光明正大地在宫外开府,交结官员。我却只是个女人,就算住在东宫,也名不正言不顺。”
三公主虽然恋爱脑,但也不是个纯傻子。
入主东宫是什么意思,是个人都明白。
皇帝的打算,父女二人是心照不宣的。
只不过三公主最后在权力和洛章晟之间选择了洛章晟罢了。
“满朝文武,除了些不入流的小官,也就只有黄归全这种人愿意跟着我。但我也明白他的心,他是当京兆尹当得受不了,才眼一闭心一横投来了我门下。若是有别的出路,他也不会选我。”
她这番话,说中了皇帝心中的隐忧。
他能力排众议,让三公主住进东宫,自然也能不顾群臣反对,把皇位留给三公主。
但他却无法强迫群臣打心底往外接受三公主的统治。
就因为三公主是个女人。
如果当初孝穆皇后生的是三皇子就好了。
皇帝不无遗憾地想。
如果是三皇子,他在襁褓之中就会成为太子,他会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名正言顺地接受群臣的效忠。
可惜,可惜啊!
可惜孝穆皇后生了两儿一女,活下来的偏偏是个女儿。
但女儿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的江山,他的皇位,只给他和孝穆皇后的孩子。
皇帝紧紧握住刘令月的手:“阿月,你放心。”
“父皇会帮你的。这些官员,他们想跟着你也得跟,不想跟着你也得跟!”
“女儿多谢父皇。”
“可是,就算父皇再怎么帮我,我自己若是不争气,也不能叫人信服。”
原著的三公主不就是这样吗?皇帝给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她挥挥手就把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所以我想,”刘令月咬了咬牙:“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我去崇恩县,把赈灾的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有了赈灾的功绩,父皇再怎么抬举我,那群老学究也说不出什么。”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
“就算不为了女儿自己,为了母后身后的哀荣,女儿也得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