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药膏的碟子依次发下去,试药的病人们捧着碟子,面面相觑。
他们答应了齐掌柜,要把沈家的药贬得一无是处,但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发给自己的药究竟是沈家的还是齐家的!
左看右看,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棕红药膏,闻起来也都是一股药味儿。
这可犯了难了。
是夸呢,还是贬呢?
夸吧,怕夸了沈家的药,对不住老齐。
贬吧,又怕贬了齐家的药,更加对不住老齐。
京兆府的差爷们还按着佩刀,吹胡子瞪眼睛:“都给我老老实实的!用了药,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若有半句假话,大牢里伺候!”
病人们一缩脖子,爱莫能助地看着坐在台阶下的齐掌柜。
唉,老齐,不是兄弟姐妹们不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当然,事儿虽然办不成了,那一串钱可是不退的哦,兄弟姐妹们讨生活不容易。
齐掌柜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家药铺最近生意不好,拿出一百串钱来贿赂病人已是极限。
本来想着斗倒了沈应光,再多的钱都能赚回来,强逼着自己不在乎。
现在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钱全白花了。
还不光是白花钱的问题……
他心惊胆战地偷瞄着身边的员外们,发现他们也都眉头紧锁,阴云笼罩。
完了。
齐掌柜绝望地闭眼。
他本以为沈应光必输无疑,这才兴冲冲地去行会请了这些员外们,一是有制衡沈应光的想法,二也是想在行会龙头们面前卖个乖。
齐氏药铺规模不大,他在药材行会里是个边缘人,这些员外们平时从不正眼看他。
本想借着沈应光的事情,在员外们面前露个脸,以后也好沾沾光,受点提携。
这下可好,大老远把人家请来了,结果闹了个大笑话。
刚刚三小姐那一席话,夹枪带棒的,明面上是针对自己,实际上把整个药材行会的脸都给打了。
这些员外哪里受过这种气?别说是提携了,不活吃了自己就算好了!
齐掌柜这里心如火焚,那边员外们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世代经营生熟药铺,沈应光的药究竟好不好,他们心里明镜似的。
好,而且是太好了,好到同类药品在它面前没有立足之地的程度。
这么好的药,要是卖到三十文一瓶,甚至是二十五文一瓶,二十文一瓶的齐氏神油还能以价格优势占据一席之地。
可它偏偏要卖十文钱,这就是不给同行留活路了。
商人同行经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沈应光这样咄咄逼人,员外们实在看不惯他。
本想借着这个假药风波把他打垮,但没想到他家三小姐忒有本事,提出了双盲实验,他们这些小手段彻底施展不开了。
双盲实验就像一面照妖镜似的,药是好是坏,一照分明。
这次的实验,只会得出一个结果——沈应光的药不仅有效,而且药效比齐氏神油好上数倍。
那三小姐也是刁钻,竟然还要他们负责检查疗效。
她不仅要证明自己家的药好,还要他们亲自得出这个结论。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沈应光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家中姐妹居然是这么个厉害的性子。
真是小瞧了他。
经此一役,沈家医馆的名声,只会比从前更好。
旁人会说,他们这些老顽固倚老卖老,嫉妒人家的药好,污蔑人家卖假药,还好沈大善人吉人自有天相,没叫他们得逞。
这是踩着他们的面皮,给姓沈的铺路呢!
想想都觉得窝火!
想要拔腿走人吧,京兆尹还看着呢。
那姓黄的也不是省油的灯,笑呵呵地:“各位员外,沈氏的跌打损伤膏究竟有没有药效,马上就见分晓,大家开心吗?”
他们也只能呵呵赔笑:“回大人的话,草民开心,开心极了。”
黄归全满意地点点头:“开心,开心就好啊。天子脚下,礼仪之邦,居然有人公然售卖假药,卖家还是太医院的院判。这件事若是坐实了,朝廷的脸面就要丢尽了。本官刚刚听说的时候,真是心惊胆战啊。”
意有所指地看着这些员外:“若此事只是一场误会,倒还罢了。若是有人背后煽风点火,浑水摸鱼,本官就不得不禀明皇上,彻查此事,务必将罪魁祸首明正典刑!”
员外们一听明正典刑,顿时头皮发麻:“大人,想必这就是一场误会!”
绝对没有什么罪魁祸首,也绝对没有人浑水摸鱼!
太医卖假药,这事往小里说,不过是十几二十文的买卖,又没闹出人命,他们行会内部处理也就完事了。
往大里说,那就上不封顶了。
你在民间卖假药,焉知给皇帝公主看病的时候,会不会也用假药?
就凭这一点,判个杀头都不为过。
太医卖假药,太医杀头。
有人诬陷太医卖假药,那这个人要不要也杀头?这个人背后的人要不要也杀头?
更何况这个太医还是赵国夫人的儿子,听说颇得圣宠。
只要黄归全愿意,一道奏折呈到皇帝面前,他们这些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毕竟商人说到底只是四民之末,就算做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命也是不值钱的。
试药结果还没出来,他们也不好断言药效绝对没问题,也不好明着说都是齐掌柜的主意,只好旁敲侧击地表忠心,说我们素来仰慕沈大人的人品,听说了这件事也是十分震惊。
齐掌柜?我们跟齐掌柜真不熟啊,我们打心里往外希望能还沈大人一个清白。
闻听此言,黄归全只是呵呵一笑,叫他们安心等待试药结果。
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齐掌柜心下悲凉。
等试药结束,沈大人证明了清白,员外们推他出去顶锅,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唉,时也,运也,命也!
按照沈应光的说法,跌打损伤膏涂抹在患处后,要静置一刻钟的时间方能洗去。
一刻钟后,刘令月命人打来了水,把病人身上的药膏洗净,才让员外们下场,根据病人的描述和自己的观察,给药膏的疗效从一到十打分,由锦瑟带人负责记录。
记录好后,锦瑟将分数和碟子上对应的记号誊抄在一张黄麻纸上,呈给刘令月。
刘令月大致一看,发现分数集中在中上部,七分最多,其次是九分,然后是四分和五分。
十分和一分几乎没有,两三分也不算太多。
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沈应光的药不必说了,齐氏神油也是久经市场验证的良药,疗效都是够硬的。
她把结果递给黄归全:“唱名吧。”
黄归全两榜进士出身,对唱名这个活动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
他命人裁了两张宽大的细布,大笔一挥,一张上写了“沈”,另一张写了“齐”。
锦瑟拿着黄麻纸,每念出一个结果,都有京兆府主簿拿着黄归全之前的记录,念出对应的“沈”或“齐”字。
“一号,八分。”
“沈——”
黄归全把分数写在“沈”字那边。
“二号,五分。”
“齐——”
“三号……”
一百个名字很快就念完了,对应的分数也都誊抄在了布上。
黄归全搁笔,畅快地笑笑:“唱名已毕,开榜——”
京兆府官差将两张细布高高擎起,悬挂在沈家医馆前的旗杆上。
连在人群后方的人都能看见。
只见两张布上,虽都有五十个分数,但八分九分的,大多在“沈”字一边,四分五分的,大多在“齐”字一边。
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沈家医馆的跌打损伤膏,不仅有药效,药效还比齐氏神油好!
沈大善人没有卖假药!
整个试药唱名的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谁都知道结果没有作假,更做不了假。
“青天大老爷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顿时无数人跟着喊:“黄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沈大善人清白了,以后能继续开医馆了吧?”
“我家孩子生病了,都是沈大善人给救回来的。”
“要是没有黄大人,沈大善人就要含冤了!”
“草民替沈大善人谢黄大人恩!”
还有人情绪过于激动,当街跪下磕起头来,带动了一大片人哗啦啦跟着跪。
黄归全连忙阻止:“使不得,使不得!”
他虽然跟着出了一场风头,但他深知,事情都是三公主做的,他只是跟着喝汤。
“本官不过是做了些抄写记录的活儿,不足挂齿。想出双盲实验这个点子的,是三小姐。你们要替沈大善人谢,就谢三小姐吧。”
人们于是又喊:“多谢三小姐!”
刘令月扬声道:“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帮沈太医自证清白罢了。”
言毕,看向齐掌柜:“齐掌柜,看来这次是我们赢了。咱们的赌约,还作不作数?”
齐掌柜面如死灰:“作数,当然作数。”
“以后我的齐家药铺,就都归你沈家了。”
刘令月点点头:“齐掌柜是个敞亮人。”
“不过,”齐掌柜忽然转向药材行会的员外们,咬牙切齿:“你们今天推我出去,也别得意太久。”
“她能斗倒我一个,就能把你们全斗倒。”
“你们觉得事不关己,只不过是没有像我一样,被他用便宜药品挤垮罢了。”
“王家的养身丸,李家的坐胎药,牛家的固元丹……”
“等他以后多制些十文钱一瓶的好药,把你们的客人全抢走,到时候你们才知道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