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夫人府后院的邻水凉亭里,老夫人季氏正在闭目纳凉。
侍女珍珠切了井水镇过的甜瓜,盛在金盘里:“老夫人,用一些吧。”
季老夫人微微一笑,依旧闭目养神:“我不想这个吃,你们吃了吧。”
她一向宽仁待下,侍女们于是嬉笑着分吃那盘甜瓜。
一边吃,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
“咱们公子怎么一早又没影了。”
“不是跟太医院告假了吗,怎么走得反而更早。”
“不光走得早,回来得也晚了。”
“听公子院里的小田哥说,公子这几天都在医馆那边。”
“医馆?是不是那个姓易的又……”
“不是不是!听说那姓易的已经好久没来咱们医馆了。你忘了,咱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在普渡门下开粥棚子,给穷人施粥。今年公子说,三公主要及笄了,为给三公主积福,所以干脆在粥棚子隔壁搭了个药棚子,他在那里给穷人义诊舍药,这几天都在忙这个事。”
“哦哦!我说呢,怎么昨天明公公来送药材,公子都没留公公喝杯茶,急匆匆地就走了。”
“珍珠姐姐,你说咱们公子的义举,皇上和公主会不会有赏啊?”
珍珠无奈地笑笑,伸手戳了戳说话的侍女额头:“你啊你,就知道讨赏。咱们家平日接宫里的赏还少吗?哪次不是敲锣打鼓,又散果子又散钱的,你又哪次没冲在前头?小心贪多嚼不烂,撑破你的肚皮。”
被戳额头的侍女咯咯地笑着躲她:“姐姐息怒。老夫人救我,姐姐要打我了。”
老夫人也笑了:“你姐姐打你,我可不敢插手。”
瓜瓤的甜香气还未散开,就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夫人!老夫人!”
老夫人慢慢睁眼,见是个二门上传话的小丫头,跑得满头是汗,脸上却带着喜色。
她和颜悦色:“好孩子,不着急,慢慢说。是什么事?”
小丫头脆生生地:“老夫人,是公主来了!”
“公主?”
珍珠“嚯”地起身:“公主来了?”
小丫头忙点头:“已在大门外下车,这会儿估计已经进了二门了!还带了好多东西来呢!”
老夫人也坐直身子,讶然道:“公主怎么来了?之前怎么没人知会一声?”
“是我临时起意要来的。”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冒昧打扰,还望老夫人宽恕则个。”
来者正是刘令月。
赵国夫人府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传话的小丫头前脚刚跑到后院,后脚她就到了。
听见这个声音,老夫人立刻就要起身相迎,珍珠连忙搀扶她:“老夫人,慢些。”
刘令月也忙道:“老夫人安坐,不必起身了。”
赵国夫人半生操劳,身子骨已有些不好。
刘令月可不敢让老太太起身迎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凉亭,扶着她另一边手臂叫她慢慢坐下:“听说老夫人最近犯了咳疾,我心下挂念,就来看看。没有提前通传,失礼了。”
又转头对锦瑟道:“把东西放在廊下吧。”
锦瑟于是让小宫女把锦缎和黄金放好。
“我的公主啊,”老夫人满脸喜色,握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在自己身边腾了个空出来:“快,来奶娘身边坐。”
刘令月坐下了,被老夫人抱在怀里,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红了眼圈。
“比上次见时,倒有些清瘦了。”
老夫人作势皱了皱眉,对刘令月身后的锦瑟道:“必定是锦瑟没伺候好你!我唯这丫头是问!”
锦瑟连忙讨饶:“老夫人,不关奴婢的事!”
老夫人出宫颐养天年之前,三公主身边这些小宫女都归她管,积威深重。
刘令月大笑:“老夫人,的确不关她们的事,是我长高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天一个样,个子高了可不显得瘦了。
老夫人也笑了,看见廊下的东西,语重心长地说:“我这里不缺吃穿,也不缺钱花,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
她以为这些是刘令月带给她的赏赐,和昨天皇帝赏的药材一样。
刘令月摆摆手:“老夫人,那些东西我另有用处。我今天来,一是来看看老夫人,二是要托哥哥帮我办一件事。”
听说她有正事,老夫人忙道:“珍珠,你快让人把阿弦叫回来,就说公主有事找他。”
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站起身来:“是。”
刘令月和那叫珍珠的侍女对上了视线。
珍珠向她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公主。”
她看上去比锦瑟大三四岁,长相和珊瑚有八分相似。
刘令月转头看向珊瑚,只见她满脸期待地看向这边。
她算是知道三公主缺的那个大宫女去哪了。
原来在这儿呢。
看样子,这侍女是珊瑚的姐姐,想必从前也一起在三公主宫里当差。
老夫人出宫时,许是三公主担心奶娘年迈,特地从身边选了个宫女跟着一起出宫,正巧选到了她。
她人虽然出宫了,但编制大概还挂在长乐宫里,三公主的十六个大宫女依旧满员,所以没再往上添。
想通此节,刘令月道:“你带珊瑚一起去吧。她年纪小,正好你多提点提点她。”
珍珠迟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夫人:“这……”
老夫人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珊瑚那小妮子都要急死了。你们姐妹难得相见,快去说会儿话吧。”
珍珠忍不住笑了:“奴婢和妹妹谢公主和老夫人的恩典。”
拉着珊瑚一起退下,叫人出府找沈院判去了。
珍珠走后,老夫人叹了口气:“珍珠这孩子,又稳重,又细心,又大方。当年你让我把她带走,我虽知你一片孝心,但也真是担心你手里没有可用的人。”
可不是么。
刘令月心想。
老夫人和珍珠走后,三公主身边就只剩下了以锦瑟为首的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们。
后来也果然闹出了投缳事件,可见这些小宫女实在不能规劝三公主收敛性情,走上正途。
想是这么想,但在众人面前,刘令月还是要给锦瑟面子的:“锦瑟做得很好。”
她睁眼说瞎话:“前些日子父皇还说,我身边这个叫锦瑟的小丫头很好,把长乐宫上下管得井井有条。还说过段日子,要再晋她的品阶。”
老夫人信以为真:“陛下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欣慰地看向锦瑟:“看来我不在宫里的这几年,你大有长进。把公主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锦瑟有些茫然。
她、她真的有把长乐宫管得井井有条吗?皇上真的和公主称赞过她吗?
她迷茫地看向三公主,只见三公主对自己含笑点头。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镇定了下来。
锦瑟坚信,自己一定做得很好,皇上和公主才会这么看重她。
她感动地向三公主深施一礼:“奴婢谢陛下恩典!谢公主恩典!”
刘令月将她扶起来:“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以后一定更要力争上游,别让皇上和本宫看错了你。”
锦瑟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自己以后一定要更加发愤图强,报效皇上和公主!
刘令月又问她:“你现在是几品的内职?”
三公主的这十几个大宫女,虽然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但身上都是有官阶的。
锦瑟回道:“奴婢是正六品。”
正六品啊。
虽然知道三公主的贴身宫女品阶低不了,但刘令月还是有些惊讶。
比外面的县令都高了。
县令才七品。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
刘令月笑道:“要升五品了。”
锦瑟热泪盈眶:“谢公主!”
刘令月拍了拍她的肩膀,任由她沉浸在惊喜和感动之中。
其他十几个宫女都羡慕地看着锦瑟。
唉,果然是锦瑟姐姐,被皇上和公主看重不说,还要升五品了。
她们这些宫女都是正六品,从前因为锦瑟在三公主面前得脸,大家唯她马首是瞻,今天之后,可就彻底矮了她一头。
没办法,谁让这是锦瑟姐姐呢!
人家都能被皇上指名道姓地夸奖,咱们还有什么可不服气的!
刘令月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皇帝当然没夸过锦瑟。
他昨天还要发落三公主身边的人呢。
要不是她阻止得快,锦瑟现在脑袋都要搬家了。
但谁能想到三公主居然会青天白日假传圣旨呢?
她这么说了,所有人就都这么信了。
连锦瑟自己都信了。
来自上司的夸奖,果然就是这么让人盲目。
投缳事件后,虽然这些小宫女还是兢兢业业地伺候自己,但刘令月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管理危机。
三公主一拍脑门上吊逼婚,自己是爽了,却差点叫整个长乐宫给她陪葬。
宫女嬷嬷们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三公主再整个大活儿把大家都送下去。
人一害怕,就容易多想。一多想,就容易生事。
这个时候,长乐宫若还有个主心骨,能像定海神针一般压下所有的想法和事端,那倒还好。
可偏偏没有。
上一任CEO老夫人出宫多年,还把CEO助理珍珠给带走了。
留给她的,只有一群小丫头片子。
那就只能矬子里面拔将军,从这帮小丫头片子里选出个大管家来,帮她管好这个长乐宫。
是锦瑟,也只能是锦瑟。
怎么才能把一个小丫头培养成大内总管呢?
首先,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服她。
使唤人谁不会呀?关键的是,要怎么让所有人都听她使唤。
第一步,就是抬举她。
用皇帝的名义来抬举她,说她得了皇帝的夸奖。
还要晋她的官阶,让她彻底高人一等。
虽然皇帝没有说过要给锦瑟晋品阶,但三公主要抬举一个小宫女,还不是手拿把掐。
别说五品了,就算是三品,也不过是和皇帝撒撒娇的事。
得了夸奖,得了器重,人才会稳重,才会有威望。
安排完锦瑟,刘令月刚想和老夫人说杨三嫂的事,忽然闻到风中传来了一股清幽的药香。
她迟疑地问老夫人:“是谁在这里煎药了?”
就见老夫人笑了:“不是有人煎药。”
她抬了抬下巴:“喏,你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