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居住的长乐宫,原是本朝历代储君的居所,与传统的公主后妃住所不同,有景阳门与宫外相通。
孝穆皇后崩逝后,三公主就由皇帝亲自教养,十二岁前,都和皇帝一起住在太极宫的立政殿。
十二岁后,公主要分宫别住,皇帝就命人把空着的长乐宫——俗称的太子东宫收拾出来,赐给三公主居住。
此事还曾引起朝臣的一致反对,奏章如雪片一般堆满了政事堂的桌子,几个年高德劭的臣子还闹着要文死谏。
但臣子岂能与皇帝抗衡呢?
不管他们再怎么反对,三公主还是风风光光地住进了长乐宫。
皇帝以三公主为储的心,那时候就定了。
对于刘令月来说,住在长乐宫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
想要出宫了,吩咐景阳门套车就能走,不需要跟任何人通传,更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三公主身份尊贵,身边伺候的宫女自然也不少。
光是有名有姓有品级的大宫女就足有十五人,以锦瑟为首,都是十四五岁机灵清秀的小姑娘。
刘令月想着既然要带人出宫,那就别厚此薄彼,干脆叫景阳门上套了五辆车。
十五个大宫女,加上她这个公主,一辆车坐四个人,正好够坐。
第五辆车,放那一百匹锦缎。
宫女们得知能出宫玩耍,各个欢天喜地。
刘令月吩咐下去后,却有些疑惑。
古人以双数为吉,采办物品、安排人事,都是成双成对的。
她这个三公主,手底下怎么不多不少,只有十五个宫女呢?
明明再填上一个,凑足十六个人,才最合适。
剩下的那个去哪儿了?
但她也没太在意这个。
十五个人,她都嫌太多了,当然不可能为了凑成双数再添一人。
这么折腾了半晌,等真正坐上出宫的马车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三公主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出了景阳门,汇入了大夏国都洛阳城川流不息的车马中。
因是“微服私访”,所以没打皇家仪仗。
过往行人见这几辆车金雕玉饰,拉车的又是神骏的宝马,心里也都暗中揣测,这许是朝中哪位贵人的车驾。
却无人知道,车里坐的,正是那位天下皆知的三公主。
刘令月挑开车帘,从狭小的车窗里,好奇地观察着洛阳的市井百态。
这里的洛阳城早已不设坊市,十六条宽阔的大街将城市分隔成无数个泾渭分明却不互相隔离的区域。
除了中央的御街只许王公大臣骑马乘车外,其余的道路都许平民车马通行。
热热闹闹的街面上,有像她这样的大马车,有二人抬的小轿,有驴和骡子拉着的货车,但更多的,还是走街串巷的行人。
街道两旁,有挂着幡旗的店家,也有扯着嗓子吆喝的小贩。
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有酒家食肆,有药房医馆,有算命的,有做媒的,有卖布的,有打铁的,甚至还有卖小猫崽小狗崽做宠物的。
刘令月眼尖,还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推着个独轮车,上头铺着厚厚的草席。
有行人停在她面前,递给她几个铜板,她就掀开草席,盛一竹筒冒着凉气的碎冰,浇上红彤彤的果汁,递给客人。
哦,是卖冰沙的。
时值正午,太阳热得叫人睁不开眼,刘令月看得怪馋,叫车夫停车,让锦瑟拿着钱把那女人的一车冰沙都包了。
顺便再把刚刚路过的宠物摊上那只叫得最欢实的狸花猫崽买下来。
锦瑟虽是宫女,但也是三公主身边的红人,从来只见过金子银子,手里哪有铜板?
以往跟三公主出宫时,身边不是有沈院判,就是有洛章晟,从来不用她们自己花钱。
此番公主叫她买冰,她心里合计着,她这样有品阶的大宫女,月例银子是二十两,那一车的冰,兴许能值个五两?
于是从荷包里倒出几个银锭子,估摸着有个六七两,隔着手帕递给那卖冰的女人:“劳烦姐姐,这一车的冰我们全要了。”
其实她那几块银锭子加起来得有十几两,一车的冰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
女人被她的大手笔惊呆了,又见她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心知这是财神老爷来了,连忙赔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大小姐,我这些东西不值这么多。您将那最小的银子剪一半下来就够了。”
锦瑟哪里耐烦给她剪银子?用手帕将那几块银锭子包好,搁在草席上,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东西虽不值什么,但入了我家主子的眼,就是难能可贵了。这些钱尽管收下,多的就当是我家主子赏你的。”
女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大小姐模样的人,竟也只是一个婢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她将那一包银子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又问:“那……我这一车冰,您要怎么带走?”
锦瑟道:“你盛个二十筒出来,多的……”
她本想说多的我们也不要你的,你自己拿回家去,但又想到公主此行要去老夫人府上,兴许还想用这冰饮孝敬一下老夫人,于是改口:“多的,你送去赵国夫人府上。知道在哪里吗?”
女人忙点头:“知道的,知道的,往东走一里地,占着半条街的那家。”
见她认路,锦瑟也不多说什么,指了指公主的马车,叫那女人把盛好的冰饮送去,自己却往另一边走,去买公主说的那什么狸花猫。
刚走没两步,就听那女人叫住了她:“小姐……姑娘!”
锦瑟回头,就见那女人托着一条装满铜钱的褡裢,赔笑着追了上来:“姑娘,这是我今天卖出的钱。姑娘若是还有什么想买的,就用这钱买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就算是个奴婢,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奴婢。
看她往别的摊子走,像是还要买什么的样子,女人生怕她又豪掷十几两银子,回头被主家责罚,连忙把自己今天收的货款给她。
反正这十几两银子,够她和孩儿在洛阳生活大半年了……
锦瑟明白她的好意,道了谢,接过褡裢,往卖猫的摊子走。
对着摊子上一筐嗷嗷叫的猫崽,锦瑟犯了难。
公主说的,究竟是哪只呢?
她看哪只都叫得挺欢实的啊……
于是故技重施,把整筐猫崽都端走了。
刘令月见那女人提来了二十筒冰沙,于是自己拿了一筒,叫宫女车夫把剩下的分了。
锦瑟还没带着猫回来,刘令月不急着走,隔着车窗与那女人攀谈起来。
无外乎是问一些“您贵姓”,“您贵庚”,“住在哪里”,“干这一行多久了”,“生活怎么样”的问题。
她这具身体年纪虽小,但灵魂是个成年人,更兼华服丽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威严,那女人心中有种被官老爷盘问的忐忑,一一地回答了。
刘令月于是知道,这女人姓杨,人称三嫂,家就住在赵国夫人府后巷。
冬日卖汤,夏日卖冰,以此为生,已有六年。
原本她还有个丈夫,是城外码头上扛大包的,有一把子力气。夫妻两人都有营生,养着一个孩子,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可惜的是丈夫爱喝酒,开春刚化冻的那阵,晚上跟人拼酒,失足跌进冰窟窿里,死了。
杨三嫂成了寡妇,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一时间有些左支右绌。
幸而还有些家底,尚能支撑。
这个名字,这个住址,这个经历,刘令月越听越觉得耳熟。
“杨三嫂……”
她忽然问:“你丈夫是几个月前没的?”
杨三嫂掰着手指头数:“一个月,又十二天。”
本来她这样热孝的寡妇,是不该抛头露面的。
但她这种普通人家,又没了丈夫,不出来卖货谋生,孩子吃什么?她自己吃什么?
上街卖货,还是卖吃喝,你披麻戴孝,谁乐意买你的东西?
于是发送完丈夫,她就摘了孝带,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刘令月默然无语。
要不怎么说,洛阳城是故事的中心呢。
出门逛个街,居然遇到了忠犬男五的老母亲。
这个时候,忠犬男五刚没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期。
但没关系,很快他也会失去母亲,彻底成为一个孤儿,给女主救赎他的机会。
刘令月扶额。
谁能想到,日后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天下第一剑客,“大将军王”帐下最得力的先锋官,此时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