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姝霍然睁眼——
好似从一场可怕梦魇中逃出,整个人冷汗涔涔,面如白纸。
被一剑穿心的锐痛感犹自还在。
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羽山族苑场景。碧瓦飞甍,雕梁画栋,穿越数万年的厚重静美,瀑布从山巅飞下,几只麋鹿在溪边觅食,偶尔竖起灵动的耳朵,空气中青草与鲜花的芬香扑鼻而来。
百里姝愕然怔住。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胸腔下心脏急促有力跳动着。
她没死?
百里姝无法置信。
她明明已经死在断仙崖下,为何又回到了羽山族苑?
“别想耍赖啊,这把我可不会让着你。”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百里姝头皮一紧,遽然转头。
一紫衣绸服男子没长骨头般瘫在风亭长椅上,胳膊支着脑袋,手拿折扇,身上绸缎长袍全坠到了地上。
紫衣男子瞧她一副见鬼的表情,起身将折扇合拢,啧一声说:“别以为装睡就能耍赖,愿赌服输。等你去仙剑宗后,你那沧海绫就归我了!”
“哥?”百里姝瞪大眼。
百里轩一愣,警惕地坐起身:“你干嘛。又想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啊,我可不吃这一套。”
百里姝想起来了。
三年前,在她临去仙剑宗几日前,她哥跑来找她要沧海凌,说等她去仙剑宗后做剑修了,沧海凌便用不上,让她送给他。
百里姝不愿,他就用棋局和她打赌,若他赢了,她就愿赌服输把宝贝给他。
以她那时的性子,自是不肯将心爱的宝贝转手他人,哪怕是她哥也不行。
她带着沧海绫去了仙剑宗,后来,这副绫缎却成了仙剑宗弟子指认她入魔杀人的证物。
桩桩件件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一剑穿心的滋味却是如此真实。
百里姝神情恍惚看了他片刻,突然一把将他抱住,激动道:“太好了,哥你没死!以后、以后我再也不嫌弃你了!”
百里轩连忙推开她:“呸呸呸,别瞎咒我。本公子好着呢。”
“就知道你这家伙不会老实把沧海绫给我,果然赖账。你说你,都要去仙剑宗了…沧海凌放着也是放着,给我使使怎么了?”
百里姝定定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其实没太听清他在叨些什么,只觉得她哥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让她嫌弃,周遭一切带给她的感受也都是那么真实。
好像……她真的大梦一场回到了最初。
她摸摸脸颊,两指一拧,会疼。她舌尖抿抿唇角,嘴里也没有丝毫血腥味。
百里姝怔忪片刻,忽然笑起来:“沧海绫你喜欢就拿去吧,送你了。”
百里轩瞧着她,古怪望了望天:“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爹呢,娘亲在哪儿?”她迫不及待问。
“我哪儿知道,爹兴许又在他的木雕坊吧。至于娘,她整天那么忙,我都已经几天没见着她了……”
百里姝一刻也不耽误,起身出了乘风亭,朝后山木雕坊跑去。
走近木雕坊,便听一阵沙沙的声音传出。
一身形修瘦穿着月色长袍的中年美男子,坐在一张小木扎上,手拿一根木方和磨砂纸,正低头专注地打磨。
美男子头发极长,只用一根绸带随意束着,手里做着木工活儿,浑身却自有一番风花雪月的雅韵。
百里姝跑到木枋门口,猛然顿步,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美男子,难以抑制地唤了声:“爹!”
美男子被百里姝这声喊吓得手一抖,小刻刀往旁边偏了半分。
“唉呀,姝儿,爹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块料,你瞅瞅,被你这一嚎,得,废了。”美男子长着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但一开口,却是一股乡土音。
“爹。”
百里姝跨过地上横放的木材,冲进去一把抱住美男子。
百里耀祖被女儿的力道冲得一趔趄,无奈地扶住她,说:“都多大了还冒冒失失的,你娘看到又该骂我了。”
百里姝把脸埋在爹爹肩头,嗅着他身上温暖而干燥的木香,闭上眼,闪过的却是她在断仙崖下濒死前看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
爹爹,娘亲,哥哥,最后全死在了闻人卓玺剑下。
百里姝痛得心都在滴血。
“爹…”百里姝哽咽起来:“都怪女儿,是我没用,害了你们。”
爹拍拍她脑袋:“说什么傻话呢,我们姝儿是最优秀的。”
“不。”百里姝难受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百里耀祖摸摸她额头,纳闷地说:“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怎么胡言乱语的。”
百里姝不想让爹担心,强行掩下情绪笑了笑,“我没事,爹。”
“没事就好,正好你来,爹有个好东西给你。”百里耀祖走进木坊取出一个木雕,往里放了两块灵石,灵石放进去的一瞬,木雕便如同被注入灵魂,自己动了起来。
“你瞅瞅,像不像?”
百里姝眸光在看清那木雕人的瞬间,变得冷锐。
“到时候去了仙剑宗,见到你未婚夫婿闻人卓玺,把这个送给他。你就告诉他,这是你亲手做的。他听了一定感动,这样一来,你们培养感情就容易多了。”
这个时候,百里姝脸色已经如同被冰封的寒地,渗着凛冽的寒气。
百里耀祖毫无所觉,继续展示:“它不仅能跟你说话聊天,还能帮你干活打杂。以后你要是跟未来女婿闹别扭了,你还可以……”
正说着,百里耀祖手头忽然一空,那具逼真的傀儡落到了百里姝手中。
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
傀儡木雕就这么被百里姝拧断了脑袋,以一个极其惨烈的五马分尸状躺在地上。
仅剩半截装了灵石的双腿还在试图挣扎。
百里姝表情冷冽,抬脚一踩。
“哐”、“哐”。
接连几声惨烈脆响,她照着刻了闻人卓玺脸的脑袋狠狠一踹——
木偶脑袋飞出一个抛物线,如同一颗流星,消失在羽山半空。
百里耀祖:“……”
他人都傻了,等反应过来道:“就算不喜欢,大不了爹给你重做,有必要这么……”话说到一半,扫到女儿冷如寒冰的脸,“…姝儿今儿这是怎么了?”
百里姝垂下眼皮,不想让爹看见她眸中的戾气:“没什么,心情不太好。”
这傀儡木偶,就像是她短暂逃避到温暖亲情的时候,上天给她的一记惊雷。
好似在提醒她,她上一世的经历不是在做梦。她所有的遭遇,和她经历的结局,都是真实发生的。
命运,依然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和轮回,将她送上那条不归路。
百里耀祖不解打量女儿神情:“可昨日……你不还对去仙剑宗这事很期待吗?”要不然他也不会给女儿做这个傀儡人偶了。
“昨日与今日之间,是一天,却也可以是一个轮回。”
她捡起地上树枝,随手一挥,一股凝实的剑气轰然指向滚到对面台阶的那颗脑袋。
脑袋霎时被劈成两半。
在她爹震惊的神情中,百里姝自嘲轻笑:“您看,一夜之间我的剑法进步如此神速。”
“所以,与金麟闻人的婚约,我不要了。”
现在的她,只想把剑亲手刺进闻人卓玺心脏,让他也尝尝跌落万丈深渊无人殓骨的滋味。
“什么,姝儿你要退婚?!”
当家的廖夫人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女儿说要退婚,惊得手里的东西都掉了。
“娘!”
百里姝转身见到她娘,想也没想便飞奔过去,像一只归巢的雏鸟。
廖夫人站在乘风亭路口上,手里拎着大包小盒,赶紧抬手接住扑过来的女儿。
“怎么了?”廖夫人抬手摸摸女儿脑袋,有些诧异,责怪地瞪了眼丈夫,以为是丈夫惹到了女儿。
百里耀祖也莫名其妙,赶紧朝妻子摇头,示意自己很无辜。
“姝儿,咋了这是。”廖夫人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退婚了?三日后就要上仙剑宗了,娘把行囊都给你准备好了。”
百里姝抬头看着娘亲:“娘,如果我要退婚,您同意吗?”
廖夫人眉头一皱:“为什么要退婚?多好的一门婚事啊。你要退,总得告诉娘原由吧。”
原由……
百里姝抿唇,难不成要她告诉娘亲,他们精心为她挑选的未婚夫是个人渣,他不仅不会履行这桩婚约,还会为了别的女人一剑捅死她,将她逼下断仙崖,又为了断绝后患杀掉了她的族亲家人。
娘会信她的话吗?
就算他们都信,可娘亲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爹整日沉迷木雕与世无争,她哥更是个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
她的家人,不仅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反而需要她强大起来去保护他们。
一瞬间,百里姝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想过很多可能。
那些倒在羽山血泊中的尸山残体,闻人卓玺和卢绾绾恩爱缠绵的笑容,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她脑中,让她的仇恨每一刻都变得比前一刻更甚更浓。
不能冲动,要有计划。
报仇不能一蹴而就,要是现在退婚,反而没了接近闻人卓玺的理由。
百里姝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躁动的心冷静下来。
半晌,她朝担心看着她的娘亲笑笑:“没事,娘,我就是说说。三日后,我会如期去仙剑宗的。”
廖夫人不放心看她一会儿:“真没事?”
“没事。”百里姝故作轻松,如往常般挽住娘亲胳膊朝庭院走,“娘,您都买的什么?这么多东西。”
廖夫人注意力被岔开,忙道:“都是给你置办的行李,吃的穿的用的,娘怕你去仙剑宗不习惯,多给你备着点。”
听着娘亲的念叨,百里姝心想,退婚是其次,找闻人卓玺和卢绾绾那对狗男女报仇,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晚上,娘亲自下厨做了她爱吃的红烧肉,还有一大桌子菜。
一家四口坐在庭院中吃饭。
百里姝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了。
看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专门给她炖的鸡汤,百里姝的眼眶微微泛雾。
从前她不知珍惜,如今经历了生死,方知这样的温馨日常,多么难能可贵。
为了家人,她也绝不会让前世的覆辙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