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初逢
十一月的格城气温没跌到零下,可连绵的阴雨过分地缠人。
寒气变着法儿地往人的骨子里钻。
喻羡撑着把伞,一身纯黑的小洋装套裙,迈着小步跟在人群的最后。
细碎的雨丝落下,将她过膝的裙摆打湿,山坡上泥泞多,喻羡圆头皮鞋也被弄了脏。
她没有低头看,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人流在走,像只提线木偶般。
三四米开外的人声嘈乱无章,在这个本该保持静默的场合里,显得尤为刺耳——
谈话人丝毫不怕声音落到旁人耳里,音量甚至有越来越大之嫌。
“一个二婚女人,阵仗还搞得这么大。”
“人都没了,还能让温老爷大张旗鼓地办葬礼,这喻夫人是本领是不小的。”
“有本领又怎么样啊,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得病走了?”
“温老爷宠喻夫人可是出了名,这人虽然没了,但还留个女儿,我看呐,这温家家业是要被分出去一半哩。”
几个人说话间,还时不时地侧头瞥几眼喻羡。
喻羡轻咬着嘴唇,无声地将伞又撑低了些。她不想听那些碎语,又出于礼节不能脱离队伍太远,只能装作听不见他们说话。
她视线自然下垂,落在了自己胸前系着的蝴蝶结。喻羡一身纯黑打扮,丝绸质感的裙摆自然垂落到小腿腿肚处,西装版型的外搭及腰。
一身板正简洁的穿搭里,系着蝴蝶结自然而然地吸睛。
妈妈生前最喜欢打扮她了,从小到大,喻羡都是班里最精致的那个“小公主”,各种花裙子多得数不胜数。
今天是妈妈下葬后的第三天——
虽然她身葬异国,但温叔叔念及妈妈前半生毕竟都在中国生活,最后还是令下人都依中国风俗来操办后事。
在中国的习俗里,有下葬三日后家人来墓前行圆坟礼之讲。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哭了太多,喻羡今天莫名地没掉下泪。
她独自一人,久久注视着墓碑。
“温成筠之妻”,五个字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墓碑上的照片也选的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那张,斜中分的直发,被一丝不苟地捋顺在耳后,嘴角洋溢着的是喻羡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淡淡的,却暖烘烘的。
喻羡的继父温成筠,站在一众人最前面最中心的位置,也是一身全黑西装。
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不用喻羡多想,也能猜到他那张眉目端正的脸上会洋溢着何种的悲伤。
他有多爱妈妈,喻羡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喻羡将视线不紧不慢地环整个墓地一圈,最后落回到墓碑上,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些弧度。
那些闲言碎语已然将温家人的态度彰显明白,她如今在温家,已然没有了依靠。
她眸子静了静,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地,向着墓碑方向郑重地鞠下一躬。
而后,喻羡默默转身,一步步地离开。
墓园里的草,是绿油油的,承着正浓的雾,根根都沾惹上了细细的水汽。
别具一格的清新。
喻羡没有丝毫留恋地快步走过,蓝天绿地作底,将少女的身影镌刻下。
手机连续震动。
喻羡从西装侧边拿出手机,滑动接听。
“羡羡,你……还好吧?”
听筒里传来的女声,是喻羡多年的好友,许知也。
“还好,我没事的,放心吧。”
喻羡强制自己不去想背后的一切。她努力地挤出了个笑,哪怕明知电话那边的许知也看不见。
“都三天过去了,这点情绪我都调节不好的话,我就不是喻羡了。”
语气故作轻快:“而且,就刚刚我做了个超大的决定。”
喻羡已经走到了墓园旁的公路上,才站定不足几分钟,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步上车,系好安全带。
才重新开口:“我准备回国。”
许知也:“什……什么?!”
喻羡“嗯”了一声:“你没听错,我准备回里景一趟,有时间找我玩呀。”
许知也不解:“宝贝,你是不是今天去墓园受了什么刺激啊——”
喻羡:“没啊,真的。”
许知也都迫不及待想冲进电话线,去探探自己这个好闺蜜是不是发了高烧。
怎么大白天的,都开始说起胡话了?!
虽然喻羡不是像许知也从出生到长大都在英国格城,但她随母亲远嫁这边,也已经有十八年的时间。
十八年,对于一个人来讲,都能看见天翻地覆的不同;更何谈一个城市、一个国家。
“你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这让我怎么放心?”许知也止不住地操心。
“虽说里景的治安肯定比格城这边好得多,但你自己回去,又这么多年都没接触过里景的方方面面,我还是总觉得心里悬悬的……”
“知也。”
喻羡出口打断她,她语气里鲜少地没含任何笑意,似只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我想回去找哥哥。”
许知也立而噤声。
她与喻羡相识已久,自然对她的家里情况了如指掌,那些唠叨不安全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信号波动,听筒里多掺了些电流声。
少女甜饯似的嗓音隐于其中,却清晰分明,也弥足坚定。
“我想他了,就……很突然。”
喻羡向来很有行动力,她做了决定后,便立刻买下机票,回温宅收拾行李。
一方面是她喜欢果决的做事风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喻羡不确定如果被温成筠知道了这事,她还能不能走得了。
等到温成筠从司机那得知了喻羡的去向时,开始连环夺命call的时候,喻羡人已经到了候机厅。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喻羡办理好了所有手续,索性就直接将手机的流量掐掉。
她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哥哥喻恒发了简讯。
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喻羡也拿不准喻恒会不会来接她。
繁琐的杂事堆了好多,喻羡心生烦意,一件事都不想考虑。
她取出有线耳机戴上,随机播放着手机里缓存的音乐。
一曲接着一曲地奏。
……
一路的天气正好,云彩堆卷,像是堆堆的棉花糖卷。天空是彻亮的湛蓝,相映之下,像是幅静谧风的油画。
喻羡心里乱糟糟的,随手扯着飞机上提供的纸笔。
铅笔划过,落下轻轻重重的阴影,她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便勾勒出了飞机舷窗外各样的云。
就这样画了十几张的速写后,播报下降高度准备降落的提示音自飞机内响起。
喻羡乖乖地将自己画过的纸稿丢进背包,小桌板收起,整个人笔直地坐好。
里景的时区比格城要晚个十几小时,正巧飞机航程也要近十一个小时。
飞机落地时,手机的时间自动地调换了时区,依旧是喻羡登机前的时分。
15:45
喻羡眨了眨略有干涩的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像是平白无故地偷来了这十几个小时,多亏了自己独处的这段时间,她才能将自己的情绪完全地收拾妥当。
在出机口的拐弯前,喻羡停下了脚步。
落地窗上投映下女孩的身影,一身灰驼色大衣自然垂落至腿窝处。这几日突然造访里景的冷空气作祟,喻羡将大衣的双排扣一丝不苟地系好。
为了长途飞行的舒适,她随意穿了条宽松款的深色牛仔裤,蹬了一双大头鞋。
全身唯一的亮色搭配,来于脖颈处的一条红色格子围巾,毛茸茸的,将喻羡整个人也衬得可爱。
她忽扇地眨了几下眼睛,冲着窗中的自己展了个大大的微笑。
然后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出机口。
方才落地的瞬间,喻羡打开手机就收到了喻恒的消息。
「知道了。」
喻羡猜他会来接自己的。
她一出来,就伸着脖子,四下张望,按照自己记忆中哥哥的模样细细寻觅着。
视线瞟见了个挺拔身影,有些像哥哥的样子,那人身边还立了个纸壳板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喻羡”两个字。
更加深了喻羡的笃定。
她直接将手中的行李箱扔下,小碎步地跑向那背影。
喻羡抬手扯住他的大衣,轻轻地向下拉了拉。
她嗓音浸了蜜似地,欣喜掩不住:“哥哥好——”
手里大衣的主人怔了怔,而后转过身。
他垂眸,扫了眼面前怯懦懦的小姑娘,被她冒失的模样逗笑,他嘴角轻轻地勾起了弧度。
伸手捏住喻羡的袖口,缓缓移开:“小姑娘认错人了。”
有只大手就在这时从天而降,拎住喻羡脖后衣领,往后带。
“诶……”
喻羡连呼几声。
“你哥在这儿呢。”
喻恒懒散的声音从喻羡脑后传来。
喻羡衣领后的手,瞬移到了她头顶。喻恒微微按压,将她的脑袋强制转了些角度。
“你哥也不好。”
喻羡被迫看向喻恒,眉眼里徒然增了几分的不自然。
毕竟,八年前也不算什么关系亲近的兄妹。
喻恒鼻梁上斜了个墨镜,一身纯黑运动装,看得出他在极力掩饰,可疲意还是不经意地流出。
正应了他那句“你哥也不好”。
和方才喻羡认错的那位,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想到这,喻羡又偷偷回身看他。
他纯黑内衬,配了件白色的衬衫,最外层套了件深驼色的风衣,敞着怀,转过身来时有风轻轻带起。
单手插在裤子口袋,整个人身上是似雨后青松般蒙着股淡淡的清隽气。
喻羡侧身望着他,视线久久地没移开。她没见过长得如此精致的人。
她本是话多的类型,如此情境下,她却连半个字都吐露不出,只听着一颗心脏在胸腔里不停地叫着嚣。
落日的余晖投下,将这一刻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
前面的喻恒张牙舞爪地催促着喻羡:“快走,快走,饿了!”
喻羡脚下向喻恒那边蹭了蹭,又停下。
喻恒又叫,她还是没动。
喻恒不耐烦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喻羡才反应过神,“嗯”了一声。
她含糊道:“对……对不起,认错人了。”
转身正准备往喻恒的方向跑去。
身后的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出了声,叫住了喻羡。
他的声音清凛,像是雪下煮过的茶般——
“我叫陈以洵。”
那一刻。
喻羡不止听见了他的名字;
也听见了自己不止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