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药

“我是说……将军断案如神,民女万分敬仰!”

沈棠竖起了大拇指,眼神一飘,舌头个了滚岔开话题,“民女看看,这蛇、蛇似乎是……”

“阿拉善蝮。”后四个字,声音越来越小,只有裴叙能听到。

沈棠与他对视一眼,皆暗含深意。

阿拉善蝮是沙漠中的剧毒之蛇,一般不会生活在城镇中。

倒是楼兰奇人爱养此物做暗器。

章德明被蛇咬伤的位置如此巧合,就藏在被砸的伤口下,显然此蛇是受人指使的。

此事为何又牵扯到了楼兰人?

“确定是阿拉善蝮?”裴叙的表情严肃下来。

此事关系重大,沈棠不敢轻易下决断了,“看牙印像是,但必须解剖尸体看看是否毒入脏腑。”

“那就解剖。”裴叙没有丝毫犹豫,给身旁侍卫递了个眼神,示意将尸体搬运回都护府。

可这般无缘无故带走尸体,李氏当然不答应,撕心裂肺地咆哮,“今日谁要动我夫君尸体,我母子三人就死在此地!”

李氏带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堵在去都护府的路上,咿咿呀呀地哭着。

众人瞧着可怜,纷纷出言,“人都死了,裴大人还要损伤尸体!为一个女人不顾百姓,昏庸无能,我等不服!”

“我们不服!”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齐声示威。

声势浩大,响彻整个金威郡。

“看来此事最终是冲着你来的。”陆清宴走到裴叙身边,压低的声音溢出唇缝,“现在跟他们解释死者死因,不妥啊……”

此事还没查出始作俑者,贸然公开死者被阿拉善蝮咬死的事,容易打草惊蛇。

可一直和百姓对峙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就……杀鸡儆猴。”裴叙漫不经心把玩着匕首,指腹划过刀锋。

忽地,匕首飞出,寒芒逼人,直袭人群中喊声最大的老者。

那骨瘦嶙峋的老人左胸腔瞬间被刺穿,人和刀一起被钉在十尺外的墙壁上,血自胸口喷涌而出,黄土墙面上血迹斑斑。

那老人如破布一般,耷拉在墙上,几无声息。

人群中响起尖叫声,同时又因目睹这血腥的一幕,缩着脖子后退,气焰削减了大半。

全程看着这一幕的沈棠嘴角微微抽搐。

这阎王杀人之前,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吗?

杀人不眨眼应如是。

沈棠脊背发寒,往后瑟缩了几步。

一只大掌抵在了她后背上。

“跟仵作回府,这里有我!”裴叙冷冽的声音落在沈棠头顶。

他与她并肩而站,但并不看她,一双鹰隼般的眼睥睨众生,直叫众人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沈棠听出他是想让她和仵作一起查明,章德明是否为阿拉善蝮所伤。

她欠了欠身,随着仵作一起走出人群。

侍卫分列两旁,为他们开了一条路,无人敢拦。

直到沈棠快步走出群众包围,一小贩掏出生鸡蛋扔向她,“杀人凶手,谁敢放她走?”

“你道如何?”裴叙也负手走进人群,周身威压扑面而来。

小贩举在半空中的手僵硬地悬着,支支吾吾道:“就、就算官家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杀害无辜老者,天、天理不容。”

裴叙路过小贩身边,眼中闪过一丝蔑然,径直向老者走去,拔出匕首。

血冒三尺,飞溅在裴叙半边脸上,血顺着下巴滴滴滑落。

血腥味并没让他有过多表情,一半阴沉,一半殷红的脸如杀神降世。

他扯开老者衣襟,露出其脖颈上灵蛇图腾,“楼兰奸细,如何算得无辜?”

裴叙漠然松开长指。

奄奄一息的老者顺着墙面滑落,苍白假发和假面掉落,正是一张壮汉的脸。

灵蛇乃番邦信奉的图腾,很显然此人是故意混在人群里,挑拨离间的。

杀奸细,无可厚非。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裴叙自然而然占据上风,抬手示意,“先把李氏带回去,本官亲自审问。”

——

瓷罐砸在裴叙臂膀上的伤并不轻。

一行人回到都护府后,裴叙左臂已被血染透。

仵作那边的查验结果还未出,陆清宴便跟着裴叙去了偏厅,为裴叙处理伤口。

陆清宴是军师,也略懂医术,算是半个军医。

两人同坐在窗前的罗汉榻上,陆清宴帮他剪开衣服,只见肩胛骨上巴掌大的伤口血肉翻飞,腐肉中还裹着许多瓷器碎边。

陆清宴只得贴近他后背,一点点挑出来。

白色窗纸上,映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贴近的身影。

陆清宴多少觉得有些诡异,轻嗤:“你说你要是找个媳妇,再不济纳个妾室,也不至于我来做等子事儿,实在有辱斯文。”

裴叙有些出神,并不理他。

只是有的碎瓷片深入皮下一指,连着神经,挑出来时难免疼痛,就是个哑巴,也难得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陆清宴瞧他鬓边青筋隐现,觉得稀奇:“没想到你裴叙也有英雄救美受伤的一日,我陆某人也算开了眼界了,想必沈姑娘日后对你更会死心塌地。”

裴叙神游天外没听到他说话,良久,自言自语:“又是阿拉善蝮,她也死于阿拉善蝮口中。”

“谁?沈姑娘?”陆清宴诧异望向裴叙,见他神情落寞,眸色晦暗不明。

这座冰山难得生出生而为人的情绪,那必然是因为她。

那个早逝的小青梅。

陆清宴小心翼翼道:“我记得你说过她为救你,被毒蛇咬伤?就是阿拉善蝮吗?”

“是。”裴叙浓密的长睫轻颤,强压下心底情绪。

那时候,他和她两个都不过十来岁的孩童,流走于大漠中。

意外撞破了楼兰以活人喂养毒蛇之秘辛。

那些楼兰武士要杀他们灭口,还放出饲养的阿拉善蝮蛇袭击他们。

她推了他一把,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阿拉善蝮凶猛地盘踞在小姑娘脖颈上,吐着蛇信子。

粉白的脸渐渐变得乌黑、狰狞,像热烈的沙漠玫瑰被汲取了养分,肉眼可见地枯萎糜烂。

姑娘抽搐不已,口吐白沫,眼神中的光渐渐泯灭,“小奴隶,我好像、好像不能陪你走出去了……”

她很疼,很疼

……

“许是她在天有灵,助我寻得凶手行迹。”

裴叙此来金威郡,最大的意图便是找到杀害她的楼兰人。

他要把他们丢进蛇窟,让他们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么巧,阿拉善蝮就出现了!

“请仵作和沈姑娘过来!”裴叙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扣,手臂上青筋隐现。

另一边,仵作已经验完尸体,收拾残局。

沈棠帮不上什么忙了,先行出门呼吸了口新鲜空气。

阿原担忧主子,一直在走廊里等着。

见她满身血迹走出来,忙递了块湿毛巾过来,“幸得裴将军这次偏私于姑娘,给姑娘机会查清真相,若是换做李飞,定然直接把姑娘一刀砍了,息事宁人。”

“呸呸呸,什么晦气话?”沈棠嗔了眼阿原,“说起来,咱们才是无妄之灾,受裴叙所累。”

沈棠此时想通了,她杀章德明只是个引子。

设局之人实际是想污蔑裴叙纵下行凶,徇私舞弊。

毕竟,沈棠可没那么大面子,让养阿拉善蝮蛇的楼兰人出面。

“罢了,我去向裴将军禀报。”

此事不管针对谁,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通力合作,找出真相。

沈棠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刚走到偏房,正遇上刘管家来请。

刘管家掀了珠帘,示意她入内。

偏厅里亦是空落落的,无甚装饰,黑漆家具更显的光线昏暗。

裴叙和陆清宴坐与罗汉榻边,矮几上的花瓶里一枝沙冬青是屋里唯一的异色,虚掩着两人身影。

沈棠看不清晰,主动上前两步,行了个礼,“民女参见裴将军、陆大人。”

“姑娘别客气,咱们也算同甘共苦的战友了,你叫我清宴就行,至于他……”陆清宴拿药匙敲了敲裴叙的后背,“你叫他延之就好。”

延之乃裴叙的字。

沈棠万万不敢喊,惶恐地垂下了头,却见罗汉榻下丢弃着不少染血的碎瓷片。

她才想起裴叙替她挡了危险,又压低视线偷偷看向裴叙。

他赤着上身,肩膀上血肉模糊,挑出瓷片时,血顺着臂膀蜿蜒而流。

也就他是个习武之人,才能忍住不出声。

然沈棠呆愣的目光落在裴叙身上,叫人浑身不自在。

裴叙挺了挺脊背,往罗汉榻内侧挪了挪。

沈棠的目光也黏了过去,带着些许歉意,丝毫不避嫌。

裴叙还是第一次见这般不自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提醒她:“你先回避。”

沈棠“哦”了一声,才回过神,转身退到屏风后。

中原男女之间,是不能互看身体的。

陆清宴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招手叫住了沈棠,“姑娘,这伤可是因你而起,你总不能让陆某人一直代劳伺候吧?”

“挑瓷片很累的。”陆清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将镊子和药罐递给沈棠,又对着裴叙使了个眼色,“大姑娘家都没你扭捏!你身上挂的是金子还是银子,旁人看不得?”

裴叙耳垂一烫,“你休要胡来!”

“我管你!”陆清宴都快累死了,起身将镊子和药罐交到沈棠手心,“把瓷片都挑出来,然后敷药膏就好。慢慢来,不着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