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迟扭头往厅堂内看去。
两把八仙椅摆在上首,中间隔着一张黑檀木桌,桌面摆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猪头。
火烛昏暗,沈老爷与沈夫人坐于高堂,热切笑容印在他们青白僵硬的脸上。
厅堂两侧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客人”,其中就有大少爷。他们顶着同样苍白的脸,露出如出一辙的热切笑容。
“吉时到——请新娘入棺!”喜婆尖利的声音响起。
“入棺!”
“入棺!”
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院中嗡嗡响起,汇成一片。
密密匝匝的纸人涌向江迟迟和虞念慈。
“废纸做的东西也配说话?”虞念慈怒骂时将三道灵符甩出。
灵符燃起赤红火焰向前飞去,沾上身便不可遏制地烧起来,短暂形成了一道屏障。
这给江迟迟争取到一点时间。一张空白灵符贴在大门正中,她咬破指尖蘸上墨斗中的墨汁,屏气凝神开始书写。
身后不断传来纸人尖啸与灵符燃烧的“滋滋”声,以及虞念慈越发沉重的喘气声。
染血的墨斗汁质地厚重,透出流动的华光。
这是她第一次画淬了指尖血的镇宅符。符成,画符者不死,镇宅符不破。
符篆课的老师曾再三告诫,学生不许私自画淬血的镇宅符。
轻则反噬,重则丧命!
可灵师肩负庇佑苍生的责任,江迟迟清楚自己没法在混战里护住三个人,这符必画不可。
这种能逆转他人命数的符篆,每一笔落下都如同剜心。
机械画符什么时候才能被发明,做一颗洋葱都比做灵师痛快,这么卖力保护苍生下辈子做只峨眉山的猴子不过分吧.....江迟迟在心里神志不清地发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杀了她们。”喜轿内传来沈婉阴沉的声音。
厅堂内的沈氏夫妇与大少爷像木偶般朝虞念慈扑去。
“砰”一声巨响,虞念慈飞撞在窗户上,抖落一地木屑。
她擦去唇边渗出的血,提剑再上。
三只怨鬼不知畏惧不知疲倦与她缠斗,虞念慈一把桃木剑舞得凌厉,将背后的江迟迟牢牢护住。
几颗豆大的汗砸在地面上,江迟迟视线险些涣散,连在心里发疯的力气的没了。
最后一笔了......她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稳住心神,哑着嗓子喝道:
“敕令,太岁九御万和护佑——”
浓黑的夜空似乎隐隐有银电闪烁,一声闷雷响起。
符成。
来不及喘息,她转身提起剑,一剑挑开某个正要掐住虞念慈后背的大少爷。
江迟迟抬腿将他踹倒在地,鲜血混着墨迹落在大少爷脸上,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嘶吼。
他被死死踩在脚下,江迟迟压着他,不过瞬息之间一道驱祟符落成。
华光流转间,他化作一道轻烟被收入锁魂瓶中。
“牛!”虞念慈忙里偷闲朝江迟迟比了一个大拇指。
“送我进轿!”她低声对虞念慈说。
对方担忧地看了一眼她苍白如纸的脸,咬牙点头。然后用所剩不多的灵符为为她铺出一条通往喜轿的路。
江迟迟耳边掠过无数凄厉嚎叫,灵符化成的烈火熊熊燃起。
那顶喜轿越来越近......
近乎恐怖的阴寒瞬间笼罩,她胸口的玉坠灼热到几乎要将她烫伤。
桃木剑破空而来,划落刺绣精美的轿帘——
如血般殷红的嫁衣映入眼帘,一双雪白的手指甲鲜红。视线往上,新娘头戴高耸金冠,绣金边牡丹花的红盖头下露出一张娇美红唇。
她柔柔一笑,声音幽幽:“妹妹,怎么还不入棺?”
话音落下,桃木剑无法再进半寸。
剑尖逐渐焦黑,一道细微裂纹顺着剑身蔓延。
江迟迟头皮发麻,这沈婉甚至不是紫衣怨鬼,可能已接近红衣。
红衣怨鬼,连导师进入都要万分谨慎。
教务处这是来让学生送外卖的吧!
她想撤出喜轿,却发现双腿已经被阴气浸透,冷得像块冰无法动弹。
红盖头下的红唇弯得更深,鲜红的指甲寸寸逼近。
沈婉冰凉刺骨的手轻轻抚过江迟迟脸庞,留下阴气入体的刺痛感。
“你演得最好,可惜,被发现的太早了。”她轻柔叹息着,“你比沈茵讨人喜欢,不若留下来陪我。”
“可好?”这是近乎呢喃的一声。
江迟迟盯着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碰在一起的红盖头,隐隐窥见了盖头下那张阴气缭绕的青紫面容。
那冰凉的手已经扼上了她的脖子,慢慢收紧。
她的喉咙一阵滚动,然后就是条件反射般的一声“呕——”
响亮的干呕声让沈婉掐她喉咙的动作一顿,青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火。
“呃......不好意思,我受不了鬼离我太近。”
江迟迟很诚恳道了个歉,然后反手将灵符狠狠往上一送。
“滋滋”声响起,灵符与红盖头仿佛遇火般同时焦黑卷曲。
沈婉的真容暴露在她的眼前,这本是一张妙龄少女的脸,但因为缺氧而死,显得格外青紫狰狞,双目渗血。
江迟迟被这张脸冲击得脑海一片空白,但手上的条件反射动作依然流畅。
数张灵符“啪啪”往前一盖,她机械般念着:“敕令——通尊急刹灵毙缴消。”
几乎是瞬间,喜轿便燃烧起来。
浓郁到化为实质的阴气刹那间掀翻了喜轿,灵符借来的烈火中伸出瘦骨嶙峋的鬼爪,朝着她的心口狠狠一抓!
“叮——”尖利指甲仿佛触碰到坚硬至极的事物,被猛地弹开。
江迟迟被这阴气掀翻出去,胸口阵阵发闷,狠狠撞在回廊柱子上。
仿佛五脏六腑移位,眼前阵阵发昏。
她“哇”地喷出一口血,在雪白灵师袍上溅出点点殷红。
浓郁的黑暗中,一只鬼爪骤然抓向她的面门。
桃木剑一寸不让挡在江迟迟面前,璀璨的灵光自剑尖爆开,黑暗中传来了沈婉变调的愤怒嘶吼。
猛烈的阴风袭来,她被紧紧护在怀里,一口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她的肩头。
“......念慈?”江迟迟仓惶搂住了面前的人,手摸到她的后背时,被冷得瑟缩了一下。
“真他爹疼啊......疼得变、变冰雕了。”江迟迟看不清虞念慈的神情,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喘气声。
“别说话、别说话了......”她脑袋嗡嗡作响,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滚落出来。
不远处的喜轿已四分五裂,沈婉所在的位置如同一个漏斗,整座府邸的阴气、怨鬼都在汇聚。
在浓郁阴气的包裹下,隐隐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咀嚼声中夹杂着沈氏夫妇的惨叫声。
沈婉疯了。江迟迟浑身发凉,不敢再拖延,连拖带抱将虞念慈扶起来,摸着黑把人送入了贴着镇宅符的房间。
不等虚弱的虞念慈反应过来,大门就重重闭合。
“江迟迟!你疯了,开门!!”门内的虞念慈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拳一拳砸门。
“她发狂了。江迟迟背抵在门上,”声音冷静得可怕,“我有玉坠,不会死的。只要我拖到游宋收了鬼婴,还有一丝转机。如果我死了……”
江迟迟闭了闭眼睛,“里面的人就拜托你了。”
倏地,整个院子暗了下来,寂静一片。
一声餮足的叹息在浓郁阴气中轻轻响起。
几乎是一瞬间,阴寒从江迟迟面前扫过。她下意识提剑要挡,桃木剑已脱手狠狠飞出。
“啪!”远处传来它碎裂的声响。
她的身后覆上彻骨阴寒,柔软冰冷的双手拢住她的脖颈。
耳边是沈婉的娇笑,她柔声说:“真是让人感动的情谊。别急,很快就送你的同伴来见你。”
空气渐渐稀薄,因为缺氧,江迟迟眼前晕眩起来。
视线内的事物开始扭曲、光怪陆离。
江迟迟的符用尽,桃木剑已碎,沈婉看她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沈婉逐渐加重手上的力度,漠然看着她的挣扎。
“咻!”某种极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黑暗中,泛着隐隐流光的墨斗线自下而上划过。
沈婉鲜红的长甲掉落在地。
“呕......咳咳咳.....”江迟迟一手拿墨斗,一手牵墨斗线,就地一滚脱离了沈婉桎梏,咳得撕心裂肺。
“好、好,灵师法器......”身后响起沈婉阴恻恻的笑,“等这东西耗完,就是你的死期!”
江迟迟一言不发,隐入黑暗的角落,只想尽可能拖延时间。
剑、灵符、墨斗是灵师标配三件套,其中墨斗最强,蕴含规则之力,能束缚怨鬼。但它斗中墨汁特殊,因为太贵了她买得不多。
“沙沙......”
江迟迟身后响起了纸张摩擦的声音。
手中墨斗线甩出,黑暗中响起纸张燃烧蜷缩的“吱吱”声。
这头刚解决完,阴风又从身前掠过。
她连忙牵起墨斗线抵挡,可身后再次响起“沙沙”声......
墨汁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江迟迟在黑暗中左支右绌,身上多了好几道怨鬼留下的伤。
“咚”的一声,她身后撞上了某个硬物。
伸手一摸,竟是冰冷黏腻的触感。
是喜棺,这群纸人故意把她赶到了这。
她狠狠握着墨斗,眼中多了几分决绝。
墨斗轻了许多,墨汁所剩无几。江迟迟闭上眼,捕捉到细微的步摇晃荡声。
“叮铃......”声音从左侧方响起,与此同时寒彻骨髓的阴风袭来。
她倏地睁开双眼,一双眼眸灿似星辰。
左肩被重重拍下,三盏灯灭了一盏,一口发黑的血从她嘴里溢出。
也就在这一刻,江迟迟扬起墨斗线,拼着最后几滴墨汁,将线套在了沈婉的脖子上。
江迟迟身体后仰,重重跌入了未合棺的喜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