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清俊不羁的脸难得有了几分沉肃。
游宋一手拽一个人,脚踩外墙边的石头借力,踏着院墙翻墙跃过。
江迟迟回头望去——
灰黑丝线缠绕的院子里,雕花小窗被悠悠推开。
窗前倚着窈窕生姿的身影,手指纤细雪白,染着鲜红丹寇,正捻着针线,绣嫁衣。
她的肩头趴着个雪白的东西。
阴气缭绕中,她微微抬头,冲着江迟迟一笑,红唇弯弯。
直到游宋将两人带到没有纸人的假山亭子上,江迟迟仍还回不过神来。
亭子四处被游宋贴上了符篆,防守密不透风。
“张程,沈夫人表妹儿子,沈茵的远方表哥,明天要和沈茵成婚。”游宋简明扼要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的行动被限制在院子里,不允许和沈茵见面,理由是成婚前新人不可相见。”
“春瑶,沈婉侍女。帮沈婉买了性寒凉的食材间接导致柳姨娘滑胎,挨了板子被关在下人房养伤。”虞念慈满脸暴躁,“这群瓜娃子,上厕所都盯着我,整天叽叽歪歪阴阳怪气。”
“她们说了些什么?”江迟迟追问。
“说沈婉一个庶出女攀上高枝,还说清理沈婉院子里的下人是沈夫人提议的,春瑶是沈婉以命相逼保下的。”
“庶出......”江迟迟喃喃自语,难怪沈夫人用早饭时对她的态度那么冷淡。
清理下人居然是沈夫人提出,想到沈夫人捻着的佛珠,江迟迟皱起眉头,一个立了信佛人设的人,不可能轻易造杀孽。
除非,这件事牵扯到了她的利益,非做不可。
甜汤,柳姨娘,沈夫人,冥婚......
“柳姨娘滑胎是沈夫人干的。她是一府主母,亲女儿马上要出嫁,如果柳姨娘生下少爷,那沈府以后就是柳姨娘的儿子说了算。况且柳姨娘受宠,沈老爷不一定会将这个儿子给沈夫人养。”
江迟迟的脑子转的飞快,“所以,她选择栽赃即将结冥婚的沈婉,沈婉嫁过去必死无疑,那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春瑶没有帮沈婉买寒凉的食材,院子里的下人也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干脆全杀了。”
虞念慈目瞪口呆,“如果不是沈婉拼死保春瑶,那......”
“春瑶是沈夫人最想除掉的。”游宋冷静地说,“等冥婚结完沈婉殉夫,春瑶会被发回原府,一定会被沈夫人除掉。”
游宋看向江迟迟,问:“所以你的身份是什么?”
“沈二小姐,沈婉。”
江迟迟简单叙述了这两天她的经历和收集到的信息,现在已经确定,这个茧的主人是沈茵。
听完后,虞念慈和游宋沉默了。
“迟啊,你怎么又拿阴间牌了。”虞念慈长长叹息一声。
这是灵师的黑话,阳间牌指入茧时拿到一个限制较少,危险度低的身份;阴间牌则与之相反。
江迟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霉运,每次入茧总能拿到最恐怖的身份。
“你,要结冥婚。”游宋指了指江迟迟,然后指着自己,“我,要和boss成婚。”
“你,很快就要殉主。”游宋微笑,“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别贫了。”虞念慈一巴掌拍到游宋的脑门上,把他刚烫的头发压扁,“为什么今晚怨鬼会突然暴动?如果不是这场暴动,我们还出不来呢。”
江迟迟沉默了一下,声音滞涩:“我暴露了,在昨晚。”
虞念慈和游宋都一愣。见两人不解,她强打起精神,简单说了她与沈茵昨夜的对话。
“这个茧评级在青以上,可能是紫,或者是......红。”
“是我太大意了,连累了你们。”她垂下眼眸,苍白的脸上一幅恹恹的模样。
“这不是得怪教务处么?”游宋脱下靛蓝外衫,披到她身上,“要不是那群老头天天打牌不好好检修系统,我们能被分来这种地方?”
“进来什么线索都没有还被限制行动,本来就是地狱难度开局。换我进来就被追杀了。”游宋挑了挑眉,朝虞念慈使了个眼色。
虞念慈伸手抱过江迟迟,怜爱地抚摸她的后脑勺,语气温柔:“迟宝,要不是你来救我,我真淹死在池子里了。你拿到这么多关键信息,还说连累。”
游宋以符篆借火,亭子内火光跳跃,驱散了几分阴寒。
听着同伴的劝慰,江迟迟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他们一起坐着取暖。
“明天怕是很不好过。”她心头沉甸甸的,不断回想起刚刚那一瞥,含笑的沈茵,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信息。
游宋燃了几张借火符,姿态绅士,“人是铁睡觉是刚,想得多掉头发。两位姑奶奶歇会吧,我守夜,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滚,你成地中海我都不掉头发。”江迟迟回呛。
游宋无声笑笑,抱着玄铁剑,一撩衣袍坐在了亭口。
虞念慈在水里泡了许久,疲惫极了,挨着江迟迟很快就昏睡过去。
跳跃的火光映着莹润的玉坠,这是一朵半开的莲花,花尖凝着墨色般的黑雾。
江迟迟将它握在手心,红绳挂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给了她几分心安。
恍然间,黑雾似乎游离起来。
就像是,活物一般。
江迟迟没有看见这一幕,她合上双眼,挨着虞念慈呼吸渐渐平缓。
她久违地梦见了往事。
古观外头麦芽糖的叫卖声远远传来。
她被人抱在膝头,女人搂着她,手托着她脖子上用红绳穿过的玉坠,轻声细语:“迟迟,这玉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解下,知道吗?”
她恍然间听见自己稚嫩的童音:“妈妈,为什么呀?”
“因为......”女人温热的脸颊紧紧贴着她,过了好一会才答道,“玉坠里住着能保佑迟迟的神仙,你解下,神仙就不保佑你啦。”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女孩的头顶,男人逆光的脸看起来十分模糊。
“这神仙是我和妈妈请回来保佑你的。保佑我们的迟迟平安长大,什么妖魔鬼怪都滚远远的。”
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男人格外温柔的视线:“只要戴着它,什么妖魔怨鬼,都伤不了你。”
女孩紧紧握着玉坠,露出了乖巧点头。
一滴水,落到了她的发顶。
抬头看去,温柔的女人、宽厚的男人、暖色调的院子都如消融的水墨褪去。
夜深似墨,惨白的闪电撕开夜幕,一场雨轰然落下。
古观大门前的台阶渐渐有混杂着鲜红的雨水蔓延出来。
“不要......”江迟迟像幽魂飘在半空中,祈求般呓语着。
可她依然清晰看见,贴满符篆的房门前,躺着一对年轻夫妇,刺目的鲜红蔓延开来。
他们至死都是保护姿态,牢牢守护身后的房门。
画符者已死,灵符失效。
房门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稚嫩的、惴惴不安的脸。
在这一瞬间,原本飘在半空的江迟迟猛地下坠。
再睁眼,年轻夫妻死不瞑目的脸与瓢泼的雨水深深近在咫尺,只有一门之隔。
嘴唇颤抖着,她努力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父母的脸。
一只手突然推开房门,将她紧紧抱起,江迟迟呜咽着如同小兽剧烈挣扎。
对方将她往怀里一抱,头也不回冲出了古观。
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这人的侧脸。
一张清瘦的脸,五十来岁年纪,眼里血丝密布,滚烫的泪就像这场滂沱的雨。
“别怕,阿爷在这。”
粗糙宽厚的手掌牢牢捂住了江迟迟的眼睛,为她阻隔了外界的一切。
身后浸泡在大雨里的古观,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中。
江迟迟猛地惊醒,眼前跃动的火光一时朦胧一时清晰。
她怔怔握着玉坠,伸手擦去了流到下颌的泪珠。
哪里有什么神仙呢?这都是爸妈骗她的话。
如果真的有,为什么她朝玉坠祈愿千百次,也不曾得到回应。
江迟迟缓缓摊开手,玉坠静静躺在手心,玉中逸散的黑气像是凝固着,安静极了。
“怎么醒了?”抱着剑的游宋面上带了几分倦色。
“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江迟迟看了一眼靠着柱子睡得正熟的虞念慈,轻手轻脚坐到游宋旁边,“你去睡会,我画符顺带守下半夜。”
游宋细细打量她一番,确认她气色恢复许多后,利落起身找了个舒服地方,枕着胳膊,声音懒散:“有情况喊我。”
江迟迟应了一声,微微叹气将贴身小包中的所有空白符篆取出。
等她再扭头看去时,游宋已抱着剑合眼睡去。
火光描摹着少女秀丽如玉的侧脸,雪白的毫尖蘸上墨斗所制的墨汁,笔走龙蛇间,一符即成。
墨斗乃收服怨鬼常用法器之一,寓意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墨斗汁写符,可束缚镇压怨鬼。
亭中只余下笔墨沙沙声,地上堆叠的灵符逐渐高耸。
身后的火光早已熄灭,江迟迟身旁的灵符摞了厚厚一叠。
她擦去鼻尖汗珠,眼前一阵阵晕眩,虚得险些坐不稳。
画符耗费心神,哪怕是画符如喝水,她也不曾一次性画过这么多。
从假山往下望去,原本死寂漆黑的古宅不知何时已经点满了艳红灯笼。
光影交错间,竟有几分往昔的辉煌。
她抬眼望向夜空,夜幕黑沉,没有任何变化。
心,顿时沉了下去。
余光倏地爬过一抹惨白。
“?”她双指一夹,灵符已飞出。
一声尖厉鬼叫后,虞念慈身后只剩焦黑灰烬。
“靠!”虞念慈从睡梦中被惊醒,惊魂不定对着背后的灰烬口吐芬芳。
游宋被这动静惊醒,他看见黑沉的夜空,微愣:“怎么还没天亮?”
虞念慈捂着头喘气,只见她的脸惨白如纸,神情还带着几分恍惚缓缓开口:
“我梦见春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