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未走近,便见前头有一峻宇雕墙的吊楼,有人靠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扬着手往下撒着什么。
那阁楼足有五层之高,端的是雕梁画栋,在一众低矮的街户之中单单辟出了一份独然无二。漆红点绿的檐牙被残阳的余烬滚了一遍金,眼中栋宇便添了几许恢宏之气。
这儿比城中的繁华还是差了些,不想也有奢靡至此的富贵人家。
李闻歌看着零零散散的人群站在外围,丝毫不敢靠近其中。只是那些人看似是在惧怕着,但除了少数人从中匆匆而过,大多人都还是停留在原地,或看着高阁之上,或看着洒落地面的闪着金光的物什——
是金花生。
天上撒金豆子,这样大的好事,难怪这些人都不愿意走了。只是这附近也不曾有兵卫或护院,他们却踌躇着不上前将金子抢回自己的腰包,定然是有什么蹊跷所在。
二人小心翼翼从人群外圈融了进去,李闻歌随意拍了一个大娘的肩膀,低声作十分有兴致的模样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有人青天白日的撒钱呐。”
那妇人瞥了她一眼,啧声道:“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是俞东家的大姑娘又快死了,想着冲喜吊口气回来呢。”
李闻歌闻言朝那脚楼的正门处看去,金匾高悬,上面赫然是“全德宝珠”四个大字,晃得人眼花。门大敞,四面都挂了红锦金铃,进进出出的家仆皆是身穿喜服,没有一个脸上不堆着笑,是真情还是勉强,就不得而知了。
“冲喜……一般不是抬新人进府么?”李闻歌不免看了一眼身旁的封离,想起他那夜身着红裳的模样来,“按照俗礼得招婿,他们撒金子是做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招哦,”妇人摇摇头,“你不知道,这家都死了三房女婿了。招一个去一个,你瞧瞧门口那五口楠木箱子,里头沉甸甸全是金锭,可哪户人家愿意把自家子孙送进鬼门关里头呢?”
“更何况俞东家回回都是请的法师,特意算的八字相合的适婚男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好劝歹劝才买下了人家。可再如何缺财,这接二连三的都没了,谅是神仙也不敢贸然进门了。”
“这家小姐为何会这样?”李闻歌蹙了蹙眉,“是生来有弱症,还是害了病?”
这婚事成一个死一个,要靠冲喜来续命的倒还真少见。这越姑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人多,鬼也多,别是碰上了什么索命东西了。
“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那妇人盯着阁楼上又叮铃咣啷撒下来的金点子,眼神都发了直,但没动半点步子,“就记得好像是他家大姑娘及笄那一年,举家去观音庙处小住了几日,据说回来掉进水里去了。”
“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行了。有说是他家大姑娘体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才掉进了水里。还有说是不小心坠湖的,被水鬼上了身的,怎么说的都有,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妇人抻着颈子往里头瞧了瞧,拍拍李闻歌的手道,“你看,法师还在里头呢。”
“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听说法师没算出来与大姑娘相合的八字,说是什么缘从天降,新姑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面容神神秘秘的,又压低了声音,“所以今日才来了一场招婿,谁要是拿了这金花生,就得被叫进去给那大师看看,不过是大家伙知道了没人接就是了。”
李闻歌点了点头,心道这些看客倒还算心善呢,没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瞎忽悠,让人家进去做冲喜女婿。
不过想来也是,这一场婚事毕竟被赋予了关乎人命的色彩,外头来的人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他们不缺钱不会轻易上当,这些人自然也没那个胆量随意出手。
但是……
“都没人捡,岂不是钱也白扔了,人也没捞着吗?”
妇人一脸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那又如何。这个不成,待会儿还有抛绣球呢,总能歪打正着砸着一个不是?”
李闻歌莫名觉着有些好笑。大娘话音刚落,便听得那阁楼上方有人举着红绣球敞开嗓子唱了出来。听着像是越姑城的方言,又混着腔调,李闻歌侧着耳朵也只听清了那女娘子对着绣球说什么“心慈善、性温良”一类的祝词。
“——你休打那无恩情轻薄子,你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
李闻歌余光里似乎瞥见有一人背着药箱步履不停地从这户人家的小门侧身挤了进去,眸光变得难以探究。身旁的封离旦觉无趣,也不喜置身吵嚷之中,勾了勾李闻歌的指尖,“恩人,我们走吧?”
“好。”李闻歌轻声应下,便与他一并往外头走,她想起来片刻前不经意间瞥见的人影,思索后方道:“对了,我方才看见了一个人,不若我们……”
她话没说完,忽而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的封离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脚步。她随即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却见满天金箔红屑之下,一抹血红的绸锦落在他的肩头——
而他的臂弯处,赫然躺着一个系着同心穗的大红绣球。
封离就这般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身前那抹艳丽的红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什么,被风吹乱的额发遮挡着他的瞳孔,叫人看不清里头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还是李闻歌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挑了挑眉梢看向阁楼上方匆匆下来的人,轻声笑道:“你们家小姐挑夫婿,原来这么草率啊。”
来的几位女娘子看上去是家仆身份,做不了主。一位长髯老先生头戴六合巾在人群让开的道中向封离走了过来,伸手相请,半点眼神也不曾分给一旁的李闻歌:“老夫是全德斋掌柜刘洪,见过准姑爷。”
进度真够快的,这就叫上了。
李闻歌心下称奇,还未开口,身旁的封离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将自己臂弯出的绣球拿在了手上,重重搁在那人的手掌心,而后冷声道:“我不是你家姑爷,休要胡乱攀扯。”
这还是自她救下他的这么些天来,头一次听他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话。
“恩人,我们走。”
“姑爷留步——”
李闻歌还未来得及转身,周围的一群看客也好家丁也罢,便都簇拥而上将出口堵死,困着封离的出路。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封离抿着唇愠怒的模样,李闻歌索性拉着他走到了那老者跟前,也知晓了这便是他们下的套。
或许前几任死的不是越姑城的人,而是宰的如他们一般的外来客。何怪那大娘那样好心,打消了旁人的戒备,而后趁其不意试图让人把绣球抛下来,最后合力蜂拥而上,怎么着也要将人送进俞家的大门。
“公子既然接下了我们小姐抛出的绣球,那便称得一句我们俞家的准姑爷了。按规矩,要随老夫面见法师,看看与小姐八字是否相合的。”
“姑爷请随我来。”
封离冷下了眸光,“我没有接下,是你们擅自将绣球扔过来的。”
“那姑爷您也可以不接,为何要执于手中许久不放呢?”刘洪眯着眼笑得慈爱,“更何况,我等在楼下所见情形,是旁人见绣球或躲或闪,唯有姑爷您立于原地,大师所说天降良缘,不过如此啊。”
“可见姑爷也是有作为敢担当之人,定能为我家小姐带来福泽,成佳缘一段,天作之合。”
“老先生这话可就不厚道了,”李闻歌慢慢松开了封离的手,笑问道,“为你家小姐带来福泽,延续寿命,那我们呢?”
“我们能得到什么?”
刘洪也不问李闻歌是何身份,只是应声点着头,苍老的脸上尽是被笑意压出的褶皱,似乎就等着她开口问这句话。
身后的家仆也是明白人,当即便拊了拊掌,摆在门前的几口上好的木箱便被抬到了二人面前,一一打开。金锭明晃晃的光打在人脸上,连人也照成了金子。
刘洪双手背在身后,满意地看着李闻歌的面上现出他预料之中的笑容。而后便听她尾音上扬,反问了一句:
“就这?”
他脸上一僵,不想这女娘子比他想的口气大了些,不过幸而全德斋从不缺金银首饰,挥挥手便又呈上来一个连宝盒上也绣着绒花的软翠头面,雕的是孔雀羽,衬珍珠流苏。
“您再看看?”
李闻歌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那套精致透蜜旁两条金攒丝尾。放到别处这可堪瑰宝之选的物件,如今被轻易地请了来,看来这家金银阁来头不小。
她抬起手指了指,“加上这个,也不够。”
“你——”刘洪胡子一歪,话也重了些,“这副孔鸟凳枝头面价值黄金千两,不亚于这五箱金锭,敢问姑娘还想要什么?”
“做生意,难免有强买强卖的时候。可婚事并非买卖,不能混为一谈,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李闻歌眨了眨眼,“可是你家招婿明码标价,这摆明了是要买人回去。怎么,只许你强买,不许我要价吗?”
“你们得拿最好的东西来,才配有十足的诚意要人。”
封离不住向李闻歌看去,思量着她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在帮他同这老匹夫拉扯,只是话里话外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
“恩人。”他再度牵上了她的袖角,神色恳切地示意他们不如快些离开这里,即便是……暴露身份,用符咒、用法术。
李闻歌意会地轻点下巴,扬了扬手道:“既然给不起,那我们就走了。”
外围堵着他们的那群人一听这话,立马又向中间搡着把两人推向里头,筑城一堵结实的肉墙。若是这姑爷跑了,地上的金豆子可就掐不进口袋里了。
那边的刘洪见状也不紧不慢地往后退,只待这些挤破头的人将他们弄进自家门口,届时门一关,谁买谁卖还不一定呢。
李闻歌的指尖凝了点力,抵着面前一个壮汉的腰腹稍稍一推,那人吃痛往后缩起腰来,不慎带倒了身后的人,顿时就岔开了一道口。
将要踏出去,便听得身后的刘洪跑着上前,恨不能抓着两人的肩给人薅回来——
“姑娘要什么直说便是,我们岂会怠慢!”
“来人,去将老爷和老夫人请来,便说是商议以镇堂之宝作聘礼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封离:脑袋懵懵的
闻歌:狡黠
[标注]绣球,你寻一个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这一生事都在你这绣球上。夫妻相待贫和富又何妨。贫和富是我命福,好共歹在你斟量。你休打那无恩情轻薄子,你寻一个知敬重画眉郎。——王实甫《破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