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殿之内,明烛高燃。
偶有夜风自堂前带入室中,将齐整摞在长案上的经文翻动了几页,泛黄的纸页脆得很,声响簌簌。
李闻歌一人立于供案之前,看着香炉生烟,渺渺逸逸地浮于空中,将金身佛像映得模糊。她抬头看向佛像上的那双慈悲眼,对视良久,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那佛像普度世人的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李闻歌也如是笑了笑,移开目光再度看回来时,那佛像却又恢复了方才那般庄肃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她的视线向下,扫过金颈上刻画的纹路和前胸坠下的璎珞。醒目的卍字亮泽熠熠,半披的袈裟自右臂垂落至足边。
向善内修的信佛之人,大抵不会用如此大胆而直接的眼光亵渎佛座神像,但李闻歌的眼中既没有虔诚也没有敬畏,绕着佛像在这座不大不小的殿内转了一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
她凑近仔细听了听,而后再次抬手,敲得更重了些。钝钝回声传来,李闻歌满意地颔首——
嗯,里面是空的。
看着自己扶在佛足上的手,她的视线陡然移到了佛像摊掌的右手。眸光随着指节移动,到第五个根手指时,却忽见最后屈起的,竟还有一个根指头。
六臂观音倒是常见,但六指佛,除却皇甫公窟的释迦牟尼像,便没有其他了。这里的佛像与皇甫公窟中的主座显然不同,所以只能有另一种解释,便是错相。
错了法相金身,这座佛像也失去了合该有的佛性,阖天神佛无法感知庇佑此地,那么所有的香火与供奉便会皆视作虚无。
所以,这供案上奉起来的积年累月的所谓香火,都是给谁的呢?
李闻歌盯着那弯曲的小指许久,足尖点地飞身而上,站在了佛座中央。她抬手摩挲的这唯一形态不同的指节,细细打量后才发现,其指尖平滑圆润,上头似乎还隐隐有些微的划痕。
她捻着那节指头,思索之余,猛地将其向下一按。
等了半晌,没见有什么动静。她神色古怪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等了片刻,殿中依旧如来时一般静谧,没有半点不同。
难不成是障眼法?
李闻歌转过身欲跳上供案,正当此时,却忽闻身后传来异响。
“轰——”
莲座与佛身分成上下两半,佛身向后渐退,而莲座则缓缓一分为二,打开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漆黑的洞穴。
找到你了。
李闻歌不多观望,直截纵身跃入其中,顺着石阶而下,借着顶上渗漏的光看清了这间地下密室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人。
有的看起来年岁已久,早就化为了枯骨一具。在重叠在这之上的,有残破的、看着似乎是被什么割下或挖了一半的腐肉,散发着浓浓的尸臭味。
有些看起来刚到此地不久,皮肉还是崭新的,透出一种油光发亮的质地。这样的尸体大多嘴角都被人从两侧撕开,又卸了下巴,面容扭曲地张着嘴,神色惊恐。
李闻歌走近了些,看着这些被杂乱堆放的尸首,除了那些面目全非的,一个个皆神色惊恐,一看便不是死后被人折磨至此的。
方想着选其中一具仔细查察,地面之上却忽而一阵剧烈的震动,入口出传来一声巨响,由莲座铸成的洞口刹那之间合上,佛身重重地落了下来,将出路堵死。
“……”
李闻歌的视野眼下可算是一片漆黑,她站在众多尸体中间,成了唯一的活人。处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双眼以外的感官都有为敏锐。
封闭的空间内,浓重的尸臭像四面高墙将她层层围住,一阵接着一阵前后夹击。她试探着伸出手,慢慢触到了石壁,却摸了一手黏腻,放到鼻尖处,已然不知和周围的气味谁更胜一筹,令人作呕。
李闻歌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不慎踩着了什么。凭借既硬又软的触感判断,倒像是断了的胳膊或腿。脚步声沙沙,但与之一并作响的,似乎还有别的某种东西。
她瞬即停下,朦胧间似乎觉着暗处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正在渐渐出笼,一点点向她靠近。
月上中天,本应是夜里最静的时刻,可禅院之上传来的打斗声响半点也没有收敛的架势。
蒂罡横竖找不到李闻歌的踪迹,只得一面不停寻觅,一面回头竭力对抗虺蜴来势汹汹的攻击。
剑尖的灵力几乎要无法凝聚,他尚未与妖接过手,实在不懂为何这样的家伙能拥有如此源源不断从不会干涸的体力。
或许它是饿得有些着急,被砍了一半的长舌竟可如蚓尾一般,直直裂为了两条,又锲而不舍地嘶嘶甩动。他的衣裳被腐烧得灰黑,可对方久攻不下,已经令他逐渐力不从心。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撑不住了,必须要想一个破局之法!
蒂罡挥剑而去,心下想着尊者从前教过的移形术法,单手掐诀之间,脑中竟忽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脱口而出完蛋了。
救命啊!
天上的打斗一刻不停,地上站着的人影却静静地看着好戏。封离眼见着在那只虺蜴的连连攻势下快要筋疲力尽的人,觉得有些许的疲惫。
杀个人而已,需要这么费力么?
看着两个身影打得有来有往,虺蜴也被灵剑刺中了多回,虽然力头仍旧凶猛,但比起初初追杀的时候,还是差了不少。
他轻笑一声,心道:
罢了,死了也好。
……
这一头的蒂罡凝神聚力,手上的力量便足了许多,一个飞身绞过黑雾,趁此间隙合掌念道:“影随心转,万法归宗!”
虺蜴伸向他的长舌扑了个空,身影瞬间消失得以逃脱,在虺蜴的身后不远处乍现。蒂罡暗道不能再久留,借力便要向东处逃去,不料在下一瞬却被一阵白雾挡住了去路。
这又是什么!
与那团黑黢黢的妖不同,眼前的相较之下显得更为难以琢磨。如雾似纱而无实状,擎着他的力道似推似拽,将要再度出剑,那片雾色倏然散开,向后蓄力而发,掷出于他而言致命的一击。
根本来不及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剑意图遮挡分毫,不想危情之时,从后而来的一句剧烈的力量将他猛地一推,替他接住了那杀气腾腾的一招。
是她——
行如雾气的混沌之物似乎顿了一刻,随即依旧毫不留情地向她攻去。李闻歌身形在混沌的雾中快如疾电,挣开无孔不入的禁锢。虺蜴见她手中没有任何法器,给了那废物修士一击,便将其丢在了一旁,与混沌一并合力围剿着身陷其中的她。
蒂罡捂着右肩,想上前去帮扶一把,却奈何力不从心,落在了地面上,不住呕出一股鲜红的血。
他吃力地看了看四周,并未发现有封离的身影。那如今缠绕着阁主的那一片似是而非的雾气,就是他吗?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算是料想到了这寺院之中藏匿着妖怪,可要人如何能想到,那分明要献祭给妖怪的人,实则也是妖呢?阁主她剑不在手,真的能抵挡住这如抽刀断水一般的攻势吗?
剑啸苍穹,银光割裂长空,将团团围住的密不透风破成了千疮百孔,李闻歌单手结印,趁那两团不成形状的东西吃痛而分散开来,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便直直向虺妖的命门处刺去。
虺妖嘶叫着欲扭开身子,奈何剑尖越绞越紧,离击溃他的妖丹不过一步之遥。
那柄长剑分明被她搁在了禅房里,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此处动静激烈,它下意识便看向封离,却见他当真如同一阵薄雾散开,不见了踪迹。
虺蜴气急,本着求生的本能,长舌骤然之间裂成数条红丝,韧如金蚕丝。李闻歌见机,手中剑身没得更深,即刻便要将其妖丹剜出——
如此紧要关头,那股混沌之气再度沿着她的双腿,若银蛇一般盘旋而上,将她的周身包裹,形成一张薄如蝉翼却又固若金汤的大网。
李闻歌:有病吧?
下一瞬,轰鸣之声在耳畔迸裂,狂风大作。那颗不知用多少条人命生祭而出的炽红的妖丹恍若坠落的星子,爆破出最后一瞬的诡异的红光,余烬落入山林之中,彻底化为尘埃。
萦绕的混沌顷刻间化为乌有,连带着李闻歌手上的那柄长剑也消失不见。李闻歌站定,呼了口气。
虽说千百年来遇见这样情形的时刻也不少,不过她觉着新奇的是,这只虺妖会生有这样的决心。它逃生不能,选择了自爆妖丹,要与她同归于尽。
唉。
想与她同归于尽的妖魔精怪多得可以排队,只可惜它们命不好,偏偏她时运又不错,就譬如今夜,甚至连手都尚未染腥,那妖便已魂销骨散了。
李闻歌走上前,将蒂罡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神色虚弱,右肩的抓伤与腰腹的灼伤都疼得他浑身颤抖。李闻歌搀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笑侃道:“嚷嚷着下山,如何?过瘾了吗?”
“阁主……”蒂罡几乎要从鼻间逼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弟子都……这样了,您就别挖苦弟子了。”
李闻歌失笑,见他体力实在不支,便索性也不去禅房,只将他带去了前院的诵经阁内躺下,递给了他一枚丹药,“把这个服下。”
蒂罡依言吞了进去。没有水,这药苦得他的脸都皱成了一团,眯着眼之间,他看见李闻歌直起身子便往外走,又急着撑起身子道:“阁主,你要去哪儿?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他还想缓一缓便同她说,那个封离明明就是个妖怪,根本不是什么被人卖了的可怜公子。可是这事长话短说不得,连他都能发现,阁主难道就分毫没有察觉?
那封离绝不是个好对付的!
李闻歌回过头,“了结?天还没亮呢。”
作者有话要说:惊!被小师弟发现自己是妖怪怎么破?
封离,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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