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唢呐一响,不是喜事就是丧。

大红喜字窗花,贴在窗户上,入眼之处布置皆是喜气洋洋。前院迎宾敬酒的喧闹声,透过微开的窗户缝,热热闹闹传进来。

高奇奇对着打磨光亮的铜镜,抿了抿唇间的口脂。唇色明艳,光彩夺目。

“我不嫁!”

高奇奇别过脸,不去看清晰可鉴的梳妆镜。

梳妆镜里,梳着旗髻,头簪红色绒花的女子,并不是她。

“二舅母,我不想嫁。”高奇奇重复道。

顿时,一连串善意的笑声,在屋里层叠起伏的响起。并不把新娘的话,放在心上。

“傻孩子,又说糊涂话了不是。舅母知道你舍不得离家,可女子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上回舅母带你进宫,偷偷瞧了眼八贝勒。你不是还夸他长的俊俏,合眼缘来着。”安郡王福晋神色宠溺,嗔怪着教训不懂事的小辈。

“八贝勒是皇子中脾气最和善的一位,你又是宗亲之女,出身高贵。两人本就有亲,又得皇上指婚,亲上加亲,这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圣恩浩荡,不可辜负啊。”

安郡王福晋身子前倾,扶了扶外甥女发髻间插的簪子。

同时,脸也贴近高奇奇的耳侧。

“妙奇,舅母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前几年你闹也闹过了。选秀之前,硬生生把自己给冻的大病一场,可这指婚,你看你躲过了没有?你再想想,去年被指给镇国公的那位侧福晋,如今是什么下场。”

高奇奇抬头望去,对上安郡王福晋那双气势凌厉的吊梢眼。

能有什么下场。雨天栽倒池塘里,淹死了。

“二舅母,我只是舍不得您们。”高奇奇用力挤挤眼睛,眼眶通红,给自己圆场。

安郡王福晋心头一软,将外甥女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二舅母不是有意吓你,只是你被我们宠坏了,素来任性妄为。可你要记得,抗旨不婚的下场只有一个。况且,八贝勒确实人品贵重,值得仰赖。二舅母和你舅舅,总不会害你的。”

郭络罗·妙奇被接进安王府时,才不过两岁大,话都说的磕绊。当时,安郡王福晋刚怀上孩子,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年幼失怙的外甥女,博得了她初为人母的大半柔软心肠。

郭络罗·妙奇和八贝勒的这场赐婚,安王府是满意的。

且不说八贝勒人品贵重,性情合宜。

单说这订婚宴和婚宴,皇子之间,唯有八贝勒的是两场都办在新娘家。

这是皇上对降了爵位后的安王府,给予的安抚。以及,对安王府势力的忌惮。

因此,他们安王府,不是嫁女,是招了个贵婿。

就这一点,足以让高奇奇嫁进宫后,不低八贝勒一头。

但是,安郡王福晋不知道,她当亲闺女一般养大的外甥女,壳子里的灵魂,已经换了一个。

若是对本土人来说,嫁给性情温柔的皇子,是极好的姻缘。娘家强势,丈夫温柔,这日子很容易过的很好。

可是,高奇奇她不是这片水土养育浇灌长大的人。

她生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自由平等的教育,贯彻的是自立自强人生准则。

高奇奇不知道自己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为了清朝人。

还是历史上那个被康熙和雍正两代帝王骂妒妇、毒妇,最后被挫骨扬灰的八福晋。

在清宫剧和清穿文大行其道的现代,即使高奇奇上学时历史课学的平平,对康雍乾祖孙三代和九龙夺嫡的重要人物,也耳熟能详。

安亲王府、父母双亡、姓郭络罗,八福晋之位舍她其谁。

这令她无比恐慌。

皇家再富贵迷人眼,脚下垫的也是尸骨累累。一不小心行差踏错,便是坠入无底深渊。

穿越三年,靠着残缺的记忆,高奇奇小心翼翼模仿郭络罗·妙奇的言行举止,暗自寻找穿越时空的办法。

并想尽办法阻止赐婚的出现。

然而,命运就是命运,不可更改。

今日的景象,便是最显而易见的结果。

“娶亲太太来了。”

一声叫喊,门紧随其后被打开,两位身着红色绣花衣裳、套着大红补褂的贵气妇人,一前一后笑盈盈的进来。

娶亲太太一来,就没有娘家人的事了。

“别怕,有舅母和你舅舅给你撑腰。莫要忘了,你是安王府嫁出去的姑娘,谁想要得罪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真要有不长眼的,你尽管处理。凡是你处理不了的,还有舅舅、舅母。”安郡王福晋见缝插针的,飞速在外甥女耳边道。

虽然,外甥女爱胡闹了些,但是平日里孝敬长辈,又嘴甜会哄人,活泼可爱的,她是真心疼爱。

眼见着马上要出门了,安郡王福晋心里万分舍不得。

“妙奇啊,二舅母舍不得你出嫁啊。”安郡王福晋说哭就哭,眼泪滚烫留下脸颊。

“二舅母,外甥女以后不能在您膝下孝顺了,还请您保重身体。”高奇奇配合的哽咽着。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

就冲她做出生病躲避选秀的事,安王府上下帮忙遮掩,却不曾责怪过她,她就得念这份恩。

“新娘子可不兴哭,这么漂亮的妆,花了多可惜啊。来,披上轿袄,盖上红盖头,您该准备上轿了。”

一个娶亲太太拿了件颜色略旧的大红绣凤纹薄袄,给高奇奇裹上,同时打断她酝酿的哭意。

厚实的棉袄一上身,高奇奇后脖颈立马热的直冒汗。

京城旗民成婚的旧俗,新娘出嫁披长辈出嫁时所穿的轿袄。轿袄穿过的人越多,福气越大。

高奇奇身上这件,是安亲王福晋,也就是安郡王福晋的婆母,郭络罗·妙奇的嫡外祖母出嫁时穿过的。

这件轿袄,在外人看来,福气深厚。

在高奇奇看来,她是穿的真厚。

得亏是还没到五月,现在又是晚上,她还能扛得住这热烘烘的祝福。

高奇奇眉头微微一皱,安郡王福晋立马看出来,这孩子嫌轿袄厚,热着不耐烦了。当年她出嫁时,也是如此。

刚刚才闹了一通,可经不住再闹了。

安郡王福晋给另一位娶亲太太使眼色,娶亲太太瞬间领悟,赶忙把手里的红盖头,往新娘头上一盖。

绣着吉祥纹样,四角垂着穗子的红盖头,遮住了高奇奇的视线。

像是给龇牙咧嘴的僵尸,贴上一道符。符贴上,就安静了。

安郡王福晋松了口气,只盼今日的婚礼能顺顺利利走完。

安王府大门外,传来响亮的叫门声。

“姑奶奶们,开门吧。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凭什么开啊?先吹首好听的曲子来听听。”这是门里的回应。

迎亲队伍带来的吹鼓手,熟练的吹响喜庆的曲子。

几番来回后,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安王府的下人们,手捧着喜盘,上面堆着铜钱,一抓一大把的往外撒出去。鞭炮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旗人成婚,最注重的就是排场大。

安王府嫁女,皇家娶媳,喜钱撒的那叫一个源源不断,同喜同乐。

高奇奇垂着眼眸,盯着自己鞋上的绣纹,快瞅出个花来了。外头的声音,她听不太清楚。偶尔几声旋律激昂的锣鼓和唢呐声,给她提神醒脑。

锣鼓喧天声中,高奇奇被扶上了喜轿。

手执牛角灯的九十六名执事,列成两列,分作四十八对,站在最前面,如两条火龙在街道游动。后头还有数百人,手里拿着各样物件,喜轿抬在最中间。

气派的娶亲队伍,徐徐前行,一路上吹吹打打,热闹至极。

张灯结彩的安王府,距离大红喜轿越来越远,慢慢的倒退为一个小黑点,被吞没在黑暗里。

“八哥,快,射箭了。天黑灯照着不够清楚,你箭头搭稳点儿,别飞到轿子里,吓着我八嫂了啊。”

“九弟。”

“好好好,我闭嘴。八哥素来箭术精准,必然不会失误。”

激扬快活的青年声音,一听便知,是个性情活泼的年轻人。没经过社会毒打的那种。

被轿子摇的昏昏欲睡,天刚亮就醒,天黑还坐在轿子里的高奇奇,困倦松懈的神经,猛然绷紧,双目瞪圆,炯炯有神。

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既来之则安之,这条路既然改不了,那么她会好好走下去的。

“福晋,莫怕。我不会出错的。”略微低沉的嗓音,像它的主人一样,谦和温柔又足够自信。

箭矢撞在轿门边落下,三声之后,轿帘掀开,从轿子外递进来一个苹果,伸进新娘的红盖头下。

高奇奇轻轻咬下一小口,苹果味儿还没尝出来,就被拿走,换作一个宝瓶塞到手上。

一天没有进食,再抱上分量不轻的宝瓶,高奇奇猛然站起来后,一阵头晕目眩。

即便有人扶着走出喜轿,还是脚步踉跄了一下。

“小心。”旁边迅捷的伸出一只手,稳而有力的托住高奇奇的胳膊,扶稳她的身形。

“谢谢。”高奇奇嗓子发紧的感谢道。

“八贝勒,新娘这里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您放心吧。”从安王府一路跟着进宫的娘家表嫂,笑吟吟道。

“劳烦表嫂和表姐照顾我福晋。”八贝勒胤禩温和有礼道。

隔着红盖头,对外界状况无法掌控的高奇奇,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促狭笑声。

脸滚烫发热,不知道是羞臊的,还是被闷热的。

“妙奇妹妹,我扶稳你,你把力道往我身上卸点儿,好走的轻松些。不用怕,只用走几步路。”安王府的表嫂声音温柔道。

喜轿就停在新房前,表嫂没有说假话,统共没走几步,高奇奇就跨过一道门槛,到了新房里。

她能感觉到,在旁边有人和她同时跨着门槛。

那个人应当就是她的夫婿——八贝勒。

踏进门后没走几步,安王府表嫂扶着高奇奇,站定脚步,不再往前走。

八贝勒看着被红盖头遮住的新娘,笑容愈发温柔。

他曾在安王府的后花园连廊,远远见过他的福晋一面。当时,她穿着簇新的石榴红花蝶斜襟袍褂,热烈的如同一团火,拿着团扇满院子的追着蝴蝶跑。

他控制不住的,一双眼睛无礼的追随着她,从院子这头到那头。

她好不容易扑到一只蝴蝶,他比她先高兴的笑出来。

那只蝴蝶被她捉走,他的心也跟着被捉走了。

新房外间的天地桌前,八贝勒一身大红绣团龙喜服吉袍,气宇轩昂,站在高奇奇的左边。

“新人叩拜天地。”

高奇奇晕乎乎的听着指令,在天地桌前叩拜天地。

八贝勒则满是虔诚的叩首,许下与身边之人的百年白首之约。

叩拜完天地,新人移步新房里间,并排坐在喜床之上。

“新郎挑红盖头了!”

红盖头挑起,高奇奇眼前终于一亮。

还不等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新郎官,她就像木偶娃娃一样,被娘家表嫂摆弄着,调整坐姿,盘腿坐好。

旁边的八贝勒也是一样。

“二位新人请安坐!”

床帘放下,一片黑暗。

高奇奇紧紧攥住拳头,紧张的吞了口口水,难道洞房花烛夜就这么开始了?

她连人脸都没看清,太仓促了吧!

“我不……”高奇奇反抗道。

“嘶,福晋,婚礼仪式还没结束。”八贝勒感受到手腕的刺痛。

成婚第一天,福晋攥紧了他的手腕,力气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