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至,就连蜀地花溪都感受到一抹凉意,宁天烛照例大病了一场,这场病来势汹汹,去时散漫,待到冬末元宵她已大好,脸上养起了肉。
万知缘三天两头来白府拜访宁天烛,宁天烛才知她其实早已听闻过自己的名字。
“世人传言花溪有青女,乃神明下凡,我很好奇。”
这话捧得太高,若是应下难免显得自大。
宁天烛以进为退道:“现下看过,可知也不过是个俗人凡胎罢了。”
万知缘侧眸打量她道:“非也,你比我想的要好太多。”
话中含义无端。
宁天烛问道:“那原本你是如何想我的?”万知缘见了她的第一面就加了这么多白月光值,可见她比她想的要好很多。
万知缘道:“不好说。”
宁天烛笑道:“究竟是你在参禅还是我在参禅?”
万知缘道:“总之你是个有血肉的人,这就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
宁天烛不太敢去猜测自己在她心目当中原本的形象。
不是人,那便更不可能为神了,难道还能是什么鬼魅妖精不成?
同万知缘闲话说多了,总难免谈起霍无双他们来。虽说背后不议人长短,然而唐秋月毕竟乃沉衣谷少谷主,她与霍无双、宋青因一女子决裂之事也传扬到了广陵。
作为故事中不甚出名的女子宁天烛被编排出了花来。
有人说此女是西域妖女,心思恶毒,小小年纪便引得蜀地两位天才少主连带修真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大打出手。
有人说此女乃是青丘一小狐妖,天真稚嫩不通世事,男女老少通吃,误入人间,引得几人大打出手。
有人说此女乃是天上神女,善恶难辨,专门下凡来考验世人,引得几人大打出手。
有人说此女非女,乃无性别……
总之,最后的结局必是几人大打出手。
实则当日之后唐盈知道了此事,将唐秋月训斥一番后让她白府赔礼,然而唐秋月死也不来,气的唐盈险些把她打个半死,故才为人知晓。
宁天烛同白家父母道:此事乃是他们孩童之间的事,望他们莫要再插手。
于是两方才消停下来。
唐盈虽有心拎唐秋月来道歉,然而她推行丹毒双修一事阻力不小,一时半会也没能分出心力来。
“霍无双前段时间接了任务,不曾想遇上了几个蜀地去的嘴碎之人,剑诀扫过让几人都吃了挂落,家族面上无光却也不敢去他面前嚷嚷,只得到了祝无暇面前说了两嘴。但祝无暇何许人也,一句弟子年幼你们多包涵就把人噎了回去。”
宁天烛奇怪道:“那群家伙们没有再做纠缠?”
万知缘摇了摇头道:“祝无暇已近飞升,哪个不要命的肯去触这个霉头。”
宁天烛道:“可你们不是讲究走正道,绝不包庇亲友做恶事吗?何况他已近飞升,若是心性偏移,难道不就是绝了飞升之路了?”
万知缘嗤笑一声道:“本就是他们家族弟子无端生事,有何占理?何况拿自己的命去挡别人飞升,修为越高心境越稳,且不提他们有没有这个能耐,究竟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家族的一时意气重要,他们那群家伙岂分不清?”
“不过……”
她话还未说完就停了下来。
宁天烛问道:“不过什么?”
万知缘道:“不过霍无双虽天资聪颖,然为人桀骜难训,祝无暇飞升之后,恐怕众人会发难于他。”
宁天烛道:“到那时他已独当一面,众人又岂敢发难?”
万知缘没说话,只静静地将手中针线落下,看着娟面难以辨认的绣花,她流露出了一丝苦恼道:“为何你绣的花那么好看,而我却绣的破破烂烂。”
宁天烛掩唇笑了笑道:“许是我不用画符修行,所以花在绣花上的时间就多了,时间多了就绣的好了。”
这话有一半是实话。
她刚接触绣花的时候绣的跟狗爬的一样,宝月看到后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要知道,宝月可是她的死忠粉,向来唯她是命。
当时一连三天直把绣娘给弄的无语了。绣娘教习各家小姐公子多年,从没有接触过这么笨的,不曾想传闻中几近完美的小姐,竟然对于绣纺一窍不通。
作为白月光的宁天烛立即嗅到了自己形象要改变的气息,当即决定让宝月偷偷买来丝线熬夜补习。
最终连续三月,快把她自己眼睛绣瞎了的情况下,她终于绣出了第一幅让绣娘满意的绣品,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形象。
门外弟子来禀告事情,万知缘放下绣品同宁天烛约好改日再来。
待上了灵兽马车,她身边活泼的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当时因何转移话题。依我看来白姑娘也太信赖她的竹马了,虽然霍无双天赋是不错,可祝无暇飞升在即,便是归一宗吹的再厉害,难不成他还能上天吗?”
万知缘道:“历来归一宗剑尊负责镇守北域雪原的煞气和妖魔,若是他不成,别说你我广陵,就是三域乃至西境也逃不了灾祸,倒霉的是我们自己。不然你认为他一介无名小儿为何众人皆忍气吞声,还半点都不肯为难于他?”
她嗤笑道:“也就只有那些小门小户,目光短浅如鼠。”
弟子露出崇拜的眼神道:“不愧是少主。”
如今蜀地各处,花溪沉衣谷不问世事,浔阳少主懒散不堪托付,隐约间以广陵独大,而他们家少主万知缘天赋禀性皆是上佳,想来之后广陵的地位将凌驾于其余两家之上。
万知缘听了弟子的话默了默,冷清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叹然,道:“也不仅仅是因为此。”
只是再说下去,未来诸多危险岂非让白霜担忧?可她的身子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必为那些见不到的事情徒增烦忧?
“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人给父亲送了株千年灵芝是吗?”万知缘问道。
弟子道:“是,二小姐和三少爷几人一直想着同家主索要呢,只是家主一直没松口。”
万知缘翻了翻手中册子。
弟子瞅着她的神色道:“少主为家族操劳甚多,前段时间刚解决临安祸事,家主亦最喜少主,如若是少主前去讨要,想来家主不会拒绝……”
万知缘低头不言。
“那千年灵芝只差一步机缘就能成精,普通人放于枕边亦有补精益血延绵寿元之效,白姑娘生来不足最是需要,这东西想必白姑娘的父亲母亲也难以淘得。”
万知缘动了动眉毛道:“既如此珍贵,无法回礼,她不会要的。”
弟子道:“我听闻那第一剑修三天两头给白家寄来珍贵灵药,也未见白姑娘不肯收。同是友人,怎分亲疏?”
万知缘啪地把册子合了,道:“有理。”
大概三天后,宁天烛收到一个来自万家的玉盒,然而刚打开里面就飘出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如若不要,便扔掉。
她看着玉盒中灵气斐然的大灵芝,然后又看了看手中字条上熟悉的字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白月光值没掉,也就随万知缘去吧。
黎清清笑道:“你这新交的朋友倒是有趣。”
宁天烛道:“许是怕我不肯收罢了,她人素来沉稳靠谱。”
黎清清道:“听闻你最近有些头痛,我这里还有某人未来的及送出的清明果,等会儿你带回去泡茶喝吧。”
清明果?
那不是之前她大病时缺少的那味药材吗?
宁天烛沉默片刻道:“不是说当初霍哥哥正在闭关吗?”
黎清清那茶盖抚了扶茶梗道:“你既重病,我总要写信给他说一说的。若是失了你最后一面,便是黄泉之下,也难免遗憾。只是可惜,信鹤慢了一程,这果子也就让他扔给我了。如今再不用就要积灰腐烂,便物归原主吧。”
正说着一婢女前来换茶,手下不稳,将茶汤溅到了宁天烛的袖子上。
宝月颦眉道:“小心些。”
婢女连连赔礼。
宁天烛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又将视线收回,低头理了理袖子。
宝月关心问道:“小姐可是烫着了?”
宁天烛道:“没有,只是溅了一点茶点,不必苛责。”
地上的人咳嗽了一声。
黎清清撇了她一眼道:“既然小姐不追究你的责任,还不下去。”
门外有人叫宝月去拿白府送过来的食盒。
宝月走到门口拿了食盒回去,听得角上有人道:“夫人不是最是好心不过吗?怎么阿狸生病了还叫她来上茶?”
“夫人是好心,可是也架不住阿狸三天两头的生病啊。这不,快赶上夫人病的多了,依我看当初就不该依着霍老爷将人留下来,谁知道她究竟意欲何为。”
“不然同小姐说一说,阿狸也是可怜,父母双亡,人如浮萍。”
“这里是霍府,你我是霍家丫鬟,可不能再如此说话了,你不知道,上一次虎子欲要同青女小姐说说府上小厮偷窃一事,被老爷逮住了,好一顿训呢。”
眼瞧着夫人一天一天气色好起来,然而老爷脸上笑容却越发见少,人也沉闷下来,新来的不知底细的孤女身体也逐渐病弱但却不准离开偏房,府上不是没有人心下起疑,只是全数被霍痴镇压了罢了。
“可两家人不是关系一向很好的吗?”
“再好青女小姐也是外人,怎么着也该有个度。”
宝月嘴角一拉,已有大丫鬟玲珑的严肃姿态。
她走了过去斥道:“胡说什么呢!当初在白府管家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
*
屋内宁天烛将手中九连环解开,看向缝制衣物的黎清清。
“还未春至,孃孃怎么缝起单衣来?”
黎清清剪下最后一截线头神色温柔道:“若等春至再缝,不就晚了?”
花溪名副其实,各类鲜花争艳,璀璨成群,四季不断,小河流水潺潺,游鱼吐珠,荷下乘凉。花溪人也最爱花,喜欢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薄雾连绵,喜欢嫩色粉白清雅柔和衣物,出门在外,看到说话温吞头上簪花的,连吵架都含着一股子旖旎风情却内秀其中的人,那就是花溪之人了。
如今黎清清手下缝制的衣物是她不会喜欢的鲜亮的红。
这红亮的夺目,好似一捧没燃尽的热血,该当配以白雪冰凉。
黎清清道:“你近来总不来我这里,倒叫我有些忧心,可是无双那孩子上次寿宴得罪了你。”
宁天烛抿唇道:“只是大病小灾不断,知孃孃的身子刚好不少,所以不敢来叨扰。”
黎清清抚着衣物的手微顿,半晌,道:“不是就好,我总担心无双犯倔惹了你烦,他自小性子执拗,脑子一根筋,如今看似光芒万丈,实则万事不懂。他们父子是一个性子,冰火相交,不肯低头。若我今去,恐……只恐无人提点,苦痛无人知。”
又道:“青女,其实我是不愿让他入仙门的。虽登云,亦多孤寒凉。”
宁天烛心中沉沉,被她情绪所染,眼眶有些泛红,只有眉宇间神色不变,演戏演多了,倒真装出两副淡然,但声音却还是出卖了她:“何至于此。”
气息不稳,尾音颤动。
何至于此。
黎清清道:“青女,你不知修真界事多险恶,北域雪原又如何苦寒……我已写信叫他归来,自此以后让他断了此仙路吧。”
怎么断?
以命相逼吗?宁天烛心想。
霍家种种迹象都说明当年‘替身’一事并没有了结,至少那邪术应当是落到了霍痴手中。如今黎清清之命恐怕便是续了他人命数。这种邪术若要监管宗门世家的监仙阁知晓……不,就是其他任何一位正义修士知道,也是不容的。
至于寄信。
霍痴如今还会让黎清清寄信给霍无双吗?若是霍无双归来,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父母。
明明刚刚特意让那脸庞陌生的下人到她面前上茶,现下却透露出要断了霍无双的修仙之路的意思,她究竟意欲何为?
宁天烛敛了敛衣袍只道:“孃孃你病才好,不宜思考这些事情,平添愁绪,我亦该告辞了。”
黎清清扯住她的衣袖眼眶有了泪痕道:“青女,其实我……”
门外传来脚步声,宁天烛心中一紧,回头看去,正看见一身单衣的霍痴走了进来,腰间剑柄坠着一粉白浅色蝴蝶络子给这柄锋利的剑刃染了一丝人间烟火。
不过短短几月,霍痴面颊消瘦,隐有病态,那原本凌厉的下颌越发赫人。
见得屋内场景,他顿了顿,神色莫测。
黎清清松开了自己的手,压抑的气息蔓延。
下一刻霍痴咧开嘴笑了起来,那阴沉从眸中退散化作平日星光,走到黎清清面前,这时宁天烛才注意到他手中鲜花。
霍痴哼着歌将鲜花插到黎清清鬓间道:“清清,你不知我今日出门遇到了谁。”
“是北域的邻居,就是那个我同你说他们家儿郎都长得可丑像山沟中的动物那个。”
黎清清勉强笑了笑道:“怎可如此取笑人家……”
话句中断偏头朝宁天烛看去道:“青女,多谢你今日来看我,你且走吧,我们改日再会。”
霍痴亦转头,目光落于少女身上。
遥想当年她还是个不足桌子高的小孩,如今已经抽条,虽弱于他家逆子,然而却已有风骨。
“怎么刚来就走?莫非府上有急事?”他低言。
黎清清道:“是,刚刚玲珑托人送了口信来。”
霍痴笑意微收看向黎清清道:“如此我竟不知。”
黎清清身体僵硬。
宁天烛胸口亦顿时心跳如鼓。
失策,霍痴疯的好像要比她想的还要严重些。
宁天烛有些不安,若是从前的霍痴定然不可能会对她动手,可若是从前的霍痴也不会用邪术来给人续命,至少她认识他时,他不似这样的人。
宝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腰间荷包晃动,她修法术暗器,那荷包中装的便是金丝铁线,其锋利比之刀剑亦不输。
“小姐,万仙君来了府上,玲珑姐姐来叫我唤你。”
宁天烛道:“我正要走呢,这食盒就留给黎孃孃和霍伯伯吧,里面的桃酥就是我之前一直想让黎孃孃尝的那个。”
霍痴道:“我送你走吧。”
宁天烛推辞:“不必了。”
‘了’字刚刚落地,霍痴已抬脚向前,宁天烛犹豫一瞬只得带着宝月跟在他身后。
路上宁天烛小心保持着距离,生怕霍痴发难,然而,不多时她与宝月顺顺利利出了霍家,到了门口,外面街道空旷,白府大门前有小摊卖着绢花。
霍痴笑道:“怎么还不走,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宁天烛站在台阶上,一身淡青色衣服与浅色发簪对应,毛茸茸的领子,耳朵上坠的红色珊瑚坠子,如点睛之笔,不显单薄反出尘。
见她迟迟不动,霍痴的笑淡了下去,眉宇间的阴沉泄露了几分。
宁天烛道:“你又从我家门口薅花了。”
霍痴脸上凶意未退。
“刚刚你送黎孃孃的花是我家门前的。”
听了此话,霍痴明显愣了一下,片刻,敛了敛眉。
往常他定会插科打诨过去,还要抱怨宁天烛心眼太小,笑她定然长不高。
石阶上氛围沉默,不远处传来小贩叫卖。
霍痴艰难道:“走吧小青女,往后也别来了。”
再也别来了。
宁天烛刚刚因那两句松了松的心,旋即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