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德回到车上,按照先前和夜翼的约定,打开天窗并以三十码的速度缓慢向前行驶。
等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时,夜翼像是跳水一样从高处一跃而下,精确地落在后排座位上。这个技术要是去参加奥林匹克,他能拿金牌。
“没有异常?”拉文德问道。
“有几个人围着你的车转了几圈,抄下车牌号,不过并没有在上面放什么奇怪的装置,也没有车辆在跟踪你。”
“看来他们是诚心做交易,算是个好消息。短期内应该不用担心来自黑bang的暗杀了。”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做?”
拉文德猜,夜翼应该是期望自己给出“养精蓄锐再一网打尽”之类的答案。很可惜,自己接下来的话注定会让他失望。
“我会找到方法,和他们共存。或许你和你们的朋友戈登会觉得我这是绥靖策略,但是,”她平静地分析如今的局势,“这群人就像是卡在心肌里的子弹,在身体里会带来痛苦,拔出来又会造成性命危险。就拿法尔科内来说吧,他和他麾下的那群移民,手握着相当可观的选票,光是这一点就能让他们保住现有的地位;至于科波特跟西恩尼斯,他们的走私生意所带来的利润实在可观,只要能赚钱,总会有人模仿他们的做法,而他们只是恰巧成为了领头羊而已。”
“但若是拖得越久,弊病就会越积越多。”
夜翼还在布鲁德海文警局时见过一种和黑bang走得很近的警cha,他们愿意给那些帮派提供内部消息,并不全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情:这些出身贫寒的人住在同一街区,小时候就是同学,他们的小孩也是朋友,妻子们还会在周末一起相约去公园野餐。
贿赂姑且可以靠内部纠察和税务局遏止,感情这样无所寻踪的东西就很难捉摸了。总不可能为了防止帮派分子和不法移民与普通市民融合,学习南北战争前的奴隶庄园、重新建立隔离制度吧!
拉文德不否认夜翼的说法:“这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了。光是眼前的问题就堆积如山,哪还能看到更远的东西呢?”
“你有没有想过和一些巨人合作呢?”
“……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布鲁斯·韦恩吧。”
“他设立了那么多慈善基金,与他合作,至少比跟企鹅人他们谈条件要好。”
拉文德嗤笑一声,这还是她第一次当面对某人表现出如此露骨的嘲讽情绪。
“韦恩集团就是房间里最大的大象!韦恩集团和他产业链上的公司确实贡献了哥谭市三分之二的税收,但如此单一的税金来源,对整个城市来说可不是好事!韦恩集团是在和整个世界做交易,风险来自世界各地,而一旦韦恩集团在经济危机中失败,或者布鲁斯·韦恩突然离世导致集团内部分崩离析,我们市政厅也就要破产了。只有一根承重柱的屋子,不可能适宜长久居住的。
“越是怕这根柱子倒塌,韦恩集团就不得不继续扩大经营,哥谭也只能愈发依赖这个庞然大物。你不觉得是个恶性循环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车内只有良久的沉默。
在发动机的运转声和远处时不时传来的鸣笛声中,夜翼目不转睛,从斜后方盯着拉文德的侧颜。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政客口中听到如此中肯的对韦恩集团的评价。
比起去思考这段议论的合理与否,他更为说出这番话的人感到惊讶。
她自嘲是个短视且遇事退缩的人,但若果真如她所说,那么她本应该连这种问题都不会去考虑的。
她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发出自嘲的笑声,难道不正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解决这些弊病的吗?
她在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黑bang时退后一步,但也确实取得了成果:哥谭纵横交错的一条条铁路,那些陈旧的设备,那些杂草横生的站台,因为她的努力而有了改善的机会。
这在哥谭历届市长中算是巨大的成就了,而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夜翼,白天的身份是保镖迪克·格雷森,在见过拉文德真真假假的表情后,突然有一种触碰到她面具下真容的感觉。
她的眼睛并未因朦胧的夜色而染上阴影,而是如剑锋般锐利,直视着前方。
这是一个清醒的人才有的眼神。
“市长。”
他用的是问句,而语气近乎于肯定。
“你是因为自己无法改变哥谭而感到痛苦吗?因为你明明身处最能改造这个城市的位置,却对现状无能为力。”
拉文德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下意识地想否认夜翼的话,想说自己不是那样伟大的人,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也许是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十年前,还是个高中生时,“她”和“拉文德”也曾雄心壮志,那时她们尚未看到自己城市的全貌,却如此雄心壮志地——
“老天爷啊!”
拉文德猛地踩下刹车,把夜翼吓了一跳。幸好他在蝙蝠车上早就见识过各种狂野的车技,才不至于让脸撞到前座上,碰坏他挺拔漂亮的鼻梁。
拉文德双眼炯炯有神:“夜翼,我想我知道你在追查的那批旧零件是怎么回事了!”
她之前只是凭着政客的一点直觉,稍微察觉到一点线索,如今有了提示,开关被摁下,整条电路都被接通,电灯泡“啪”得一下亮起。
“市政厅的活动都是为了有利可图,一次活动能让上上下下许多人充实钱包,问题是:谁才是获利最多的人?搞清楚这一点,也就能猜到那批零件的路子了。
“我早该想到的,提示其实早就出现在我身边了!冰山餐厅那个品味堪忧的金属尖角装饰,是十年前第28区议员特平的秘书妻子赠送的!科波特就喜欢把他那些‘朋友’送的东西放在餐厅里显摆。
“那个议员秘书的妻子运营着一个主打废物利用回收的公益组织,当时还举办过声势浩大的义卖会来着。没记错的话,那批利用垃圾制成的工艺品卖出一千美元一件,最终销往国外。要是本国想借机送上政治献金的政客就算了,真的会有外国人瞧得上那堆破铜烂铁?”
夜翼接过拉文德的话:“除非他们还捆绑赠送了一些别的东西。”
“就是这个道理!当然,除了议员的秘书,特平议员本人或许也得到了不少好处。那批旧零件的来源是市政厅跟GCPD举办的民用木仓支回收活动,当时我还是个高中生,我记得邻居家的太太说,回收木仓支给的纪念品是……哥谭市加油站大额储蓄卡。”
“加油站?”
“那可是动手脚的好地方。一加仑的油钱差额,积少成多就是几百万美元。或许是特平议员察觉到东窗事发,紧急用储蓄卡来填补窟窿吧?储蓄卡采购这种事最方便做手脚了。”
光是其中一件事,只能说是找到利益链中的其中一条蛀虫,主仆两人都与此有关,那就极有可能是此事的主导者了。
拉文德滔滔不绝地继续道:“后来特平当上了市长,结果落得个被打断手脚塞进石油桶的下场。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选用这个物件当他的棺材也就合情合理了。”
“特平……特平……”夜翼也开始唤醒记忆,“我记得他的养女在他死后搬到布鲁德海文了。”
“你的地盘,查起来想必十分轻松。”
“有了方向指引,也就离目的地不远了。”夜翼赞叹不已,“真没想到会是从储蓄卡发现的线索,你的记忆力真是可靠。”
“只是因为许多个契机才碰巧想起。顺带一提,其中一个契机是你。”
“我?”夜翼惊讶地将手指向自己。
“当时市政厅举办木仓支回收活动的决定性原因,就是因为你那个黑漆漆的蝙蝠朋友新收了一个好搭档罗宾,在一些市民中可是颇受欢迎。或许是怕有人模仿你们这些义警的样子自主武装,所以才出此对策吧。”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
十年前的罗宾,就是夜翼本人,这件事除了他们自家人,几乎没人知道。
而十年过去,他已经不再穿那条绿色小短裤,却依旧在被那件事的余波影响着。
世界可真是奇妙。
夜翼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拉文德此时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言自语道:“用一个更大规模的事件来覆盖自己的目的,或许这就是解决罢工的方法……就像某些连环杀手案,其实真正要杀的目标只有一人,但是利用了其他死者混淆视听……”
又是拉文德·托伊式的奇妙思维。
前方就是安保覆盖的地段,没有他拉文德也会很安全,就让她不受打扰地慢慢思考吧。
“该是说再见的时候。晚安,市长。”
“嗯,之后联络就用无线电徽章好了。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夜翼。”
夜翼开门下车。
就在他即将离去时,驾驶座的车窗被摇下,从里面探出一颗脑袋:“对了,夜翼,关于你之前问我的,是否因为能力配不上职位而感到痛苦——”
他转过身子,洗耳恭听。
“我也不太清楚我的真实想法。可能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学生时代的志向,但对于市长来说,只要没有能力,就算良心未泯也是没多大作用的。市民们不应为市长的无能买单,”
她直视着夜翼的多米诺面具,仿佛要穿透那层无机质的材料,看向他的眼睛:“但你不一样。你的身手矫健,正义感十足,你的所作所为是在切实地改善这个城市,你所拥有的是我们这些空谈家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力量。以我的立场不应该支持这种僭越行为,可我还是想说……”
她发出一声轻笑,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坦率神色,清澈如水的灰紫色眼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祝你的英雄事业一切顺利,侦探先生。”
说罢,她微微点头致意,发动汽车朝市长宅邸的方向驶去。
夜翼留在原地,有些呆愣地看向逐渐远去的车灯。
生命体征监控显示,他的心跳比刚才加速了百分之十。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柔和的弧度。
这个表情一直维持到他夜巡结束,直到他回韦恩庄园分享情报时都不曾消退,甚至被某些人直白地嫌弃是“笑得好恶心”。
他当然没放在心上。
迪克·格雷森,今晚是哥谭市最快乐的人之一。
在同一时刻,距离几人几十公里的地方,也有一位快乐的人。
企鹅帮的一位中层干部,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哼着小曲回到了位于下城区的住宅。
他在企鹅帮主要是担任联络员的工作:寻找各个组织里可能被招揽的人,并根据上层的命令给他们分配任务。寄给市长的那封恐吓信,就是他送到市政厅清洁工家的邮箱里的。
能爬到这个位置,他对企鹅人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信任归信任,他想利用职务之便搞点小钱,也不冲突吧?
和他长期对接的“合作伙伴”,不也都在悄悄售卖身边人的信息吗?既然他们能做得隐秘,那么自己也没道理会被发现。
“老兄,发生什么好事了?”
他的邻居兼发小,刚从阿卡姆疯人院值班回来,隔着篱笆和他打了声招呼。
他压低声音,同时不无得意地炫耀道:“这可是一手消息!市政厅马上要对铁路行业做大动作了,东海岸铁路公司和哥谭航空公司的股票也会受影响,真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对方也来了兴趣:“有财一起发,你也真够意思的!走,我们去喝一杯,你多说些给我听……”
两个男人一直喝到凌晨才醉醺醺地回到家,免不得被老婆一顿臭骂。
企鹅帮的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却不知自己的酒后醉言被另外一个人牢牢记在脑子里。
消息从警卫的休息室传递到物资中心,再悄悄飞到食堂的某个厨师耳朵里,被刻在切片水果上,送进了特别A级警戒的强化治疗区单人牢房中。
事实上,把这个长到吓人的名头缩写成“免费单人套房”更为合适。
对里面那个绿头发的男人来说,这里的警备形同虚设。
他之所以愿意暂时待在这儿,只是因为他想留在这儿,为下一次与老朋友的较量专心做准备罢了。
但现在,似乎有一只小飞虫想打扰他的游戏。
“整顿铁路业?”他非常不赞同地咂舌道,“我可是为了我的那些宝贝玩具们专门包下一节车厢,现在却要把它们收回!甚至不通知我一声,多么丑恶的行为!简直就和办了会员卡之后关门跑路的理发店一样可恶。”
小丑很满意自己这个精妙的比喻,发出尖锐的狂笑。
随后,他的语调如同火山岩浆遇到寒冰后凝固,寒冷刺骨,沙哑到刺耳。
“没人能来打扰我的游戏,也没有人能从我这边夺走东西。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