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

季云芙没等回裴燃,先看到了谢府的马车。

一截修瘦的指骨隔开车帘,男子平静的视线穿透雨幕同她对视。

“上车。”谢西泠说。

说话间,车夫旁的谢九已执伞站在檐下等着。

雨滴顺着伞骨落下,串成珠帘,滴溅在屋檐下干燥的石阶上。

季云芙只好先上马车。

“淋湿没有?”谢西泠视线扫过她的双肩。

“方才避雨及时,不曾着雨。”季云芙说:“今日又给表叔添麻烦了。”

她总是同他这般客气。

谢西泠淡淡应了声。

马车正欲动,季云芙忽而低低唤了声表叔,“可不可以,再多等一下?”

谢西泠闻言,侧目瞥过去。

回到谢府后,谢西泠将季云芙送回秋梨苑。

一路上都很安静。表叔没责怪她的“一时兴起”,也不曾迁怒裴燃,可她就是没由来的心虚。

临到门口,谢西泠止住步子,没打算进屋。

“表叔,要不要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季云芙试探道。

谢西泠视线越过她,并未接话,而是对着绿岑吩咐道:“叮嘱你家姑娘服药,勿要受寒再生了病。”

说完,转身便走出秋梨苑。

绿岑被这道冷淡的口吻吓一跳,姑娘明明就在旁边,大公子为何不直接嘱咐姑娘?她顾不上狐疑,连忙将人迎进屋。

“好我的姑娘,您吓死奴婢了。”绿岑看了眼窗外的天,仍心有余悸。

季云芙喝完姜汤,洗过热水澡,换了身干燥衣裳。

坐在桌前,接过绿岑递来的驱寒汤药。她皱皱眉头,没说什么,仰头喝尽。

殿试在闷热的夏日悄然结束。

大晋有状元游街的传统,是以,这日御街两旁茶楼酒馆临街的窗户,无不向外大敞着。

季云芙同谢挽月一早出了府,今日同她们一起的,还有一位谢家大姑娘谢朝颜。

谢朝颜乃是谢相与其亡妻所生的嫡长女,如今养在续弦季氏——也就是季云芙姑奶奶名下。她自小身子孱弱,此前一直住在庄子上静养,日前才回到谢府。

三人选了一处仪仗队必经之路的茶楼,在视野极佳的二楼靠窗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

随着由远及近的敲锣打鼓声渐渐嘹亮,人头攒动,看客纷纷涌向街头。

临窗的少女们也连忙起身,探头往外看。

“可瞧到了,为首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不是裴公子?”谢挽月比季云芙还激动,恨不能跑到街上去瞧。

仪仗队隔得尚远,季云芙一时没看清,但她隐约觉得,为首的簪花少年,身形不似裴燃。

她心脏一震,指尖掐紧帕子。

不多时,耳边响起谢挽月压低的呼声。

与此同时,季云芙一眼便瞧见队伍里的裴燃,他垂着眸子没看她,神情恹恹。

“那状元郎是何方神圣?”谢挽月小声嘀咕。

一旁的谢朝颜低声接话道:“周家三公子,周素问。”

意料之外的,裴燃连一甲都未进,只得了二甲。

季云芙找到他时,他刚从酒楼出来。

少年脸颊酡红,人也有些醉醺醺。站在季云芙面前,弯着腰盯了她良久,才道,“是阿云呀。”

他嘴角牵起一抹笑,脚下步伐东倒西歪,作势要去揉季云芙的脑袋。

虽大晋民风开放,可到底是临街的位置,往来行人不断。

季云芙犹豫一瞬,本想不着痕迹地避开,却触及对方笑颜之下,藏在眼底的落寞情绪。

她没再动,待他心满意足收回手后才扯了下他的袖子,顺势将人扶稳,“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今日高兴,便同他们畅饮了一番。”

话落,季云芙注意到裴燃身后之人,她遥遥同几人点头,带着裴燃与他们行礼告辞。

两人去到隔壁,季云芙点了一壶醒酒茶。

裴燃指尖抵着瓷白的杯壁将其推远,撇嘴道:“我没醉。”

“好,你没醉,你先喝了它。”季云芙耐心同他说,将那盏茶重新递给他。

这回,裴燃看也没看,转头将脸偏过去。

“你还没同我说恭喜。”

季云芙看了眼他的神情,抿唇道:“是要恭喜的......”

没等她说完,少年忽地回头打断她,唇边的笑意变得讽刺:“状元都未中,有什么好恭喜的。”

裴燃向来心高气傲,如今只得二甲,心里定然不好受。

季云芙不懂科举之事,只知道皇帝钦点的状元另有其人。她想起下午寻他不见时,专门去书房请教了表叔。表叔说一甲有三席,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但裴燃并不在此列,也未被派到翰林院授职。

大晋有例,非翰林不入内阁。

此一遭,几乎是断了裴燃想入内阁的路。

许是看出季云芙忧心,谢西泠又为她点了另一条路。

季云芙将下午表叔同她说的话转述与裴燃,二甲进士可在观政的一月内,呈交十五篇策论等文章予礼部,待翰林院审阅合格,或可继续参选“庶吉士”,来日依旧有留在翰林院、入内阁的机会。

裴燃听后,耷拉的桃花眼一扬,瞬间清醒几分。

“当真?”他此前一直以为能直接高中状元,是以全然未曾打听旁的消息,眼下听闻这番话,颇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我知之甚少,若你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同表叔请教。”

“不用。”裴燃不知想起什么,摆手道:“不用叨扰你表叔了,既然有此门道,我自去礼部打听便是。”

季云芙点头,“那你现在心情好些了么?”

裴燃先是一愣,不自在道:“你方才看出来了啊......”

季云芙说,“若你真高兴,怎么会一天不见人影?说是庆贺,分明是借酒消愁。”

裴燃摸了摸鼻尖,抬眼去看季云芙,“阿云,你会不会对我失望,我不仅没考中状元,甚至......”连一甲都不是。

“不会,我知晓你的才学与本事。”

“真的?”

“真的。”

裴燃心尖一软,眼眶都有些酸涩,他轻轻抓住季云芙搭在桌上的指尖,许下承诺,“阿云,我裴燃此生绝不负你。”

“我一定会娶你为妻,来日还要为你挣诰命!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季云芙倒是不在乎什么诰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妾?”

“不纳。”裴燃说:“有你一人足矣,纳什么妾。”

“若没有子嗣呢?”

“从裴家旁支过继到你名下就是。”裴燃答得痛快,丝毫不犹豫。说完后忽而眼眸一弯,笑道:“阿云,你已经想为我......”

季云芙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耳尖一烫,连忙拿起杯盏挡在他唇上,打断他的话。

裴燃脸也偷偷泛起红晕,故作镇定顺势饮下她递来的醒酒茶。

“这茶有一股石榴味儿。”裴燃转移话题,又饮了一杯,末了舔了舔唇畔,评价道:“果然有石榴汁的味道。”

“阿云,你也尝尝看。”

季云芙低垂着眸子,捧起茶盏抿了一口。

“好喝么?”

季云芙颔首,她还是第一次尝到石榴是什么滋味,不由多饮了两盏。

谁知喝完不过片刻,她便觉眼皮一阵热痒,一揉碰才发现肿成一片。

裴燃一惊,原本还残存的三分醉意彻底消散。他想起前些日子书院同窗吃了石榴后过敏,正是此症状。

他连忙牵制住季云芙的手腕,不让她触碰眼皮。

“别碰,你这是过敏了。”

再抬眼时,季云芙的眼皮已经肿到将眼睛压成了一条细缝,连对面人都瞧不清了。

眼前看不清,她心中难免慌乱,“要紧么?”

“你别怕,此症状上药即可缓解。我同窗前些日子刚得了一罐药膏,我看他用着疗效极佳。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回。”裴燃解释道。

季云芙心中不安,但还是点了下头。

少年抓了下她的指尖。

两人牵着手,静静过了一会儿,少年松开她,转身跑下楼。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吱呀”一声响。

季云芙循声望去,不能视物,柔声轻唤了句:“裴燃?”

她没听到回应,只听到身侧椅子划过地板的粗糙擦声。

还没等她再次张口询问,眼皮已覆上一层清凉。

呼吸间,是浅淡的药香。

除了裴燃,还能是谁。她心里一松,手试探着往前摸,落在他膝上,寻到了他微凉的指,缓缓交握。

下一瞬,正在给她上药的另一只手猛地一颤,久久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