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殿试前几日,书院不复先前的紧张气氛。
窗外阳光缱绻,裴燃支手坐在临窗的桌案前闭目养神,桌案下方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荷包的流苏。
颇有一股岁月静好的祥和之气。
周素问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随意动,走上前站定在窗边,也学着裴燃的姿态闭目深吸一口气。
半晌,见裴燃仰头看过来,他垂目与之对视,温和笑道:“裴公子腰间的荷包好生别致。”
“当然。”裴燃眉尾上挑,笑得张扬,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枚荷包的喜爱。
“可是家母所缝?”周素问眼底溢出浅浅的艳羡。
裴燃对眼前人有些印象,此人颇有才学,但为人低调,同是周家人,却与另二位周家兄妹不同,极为含蓄内敛。
许是因着他乃是周家庶子的缘故?他隐约听人提起周素问的生母似乎早已亡故。
思及此,裴燃收敛神色,答道:“不是我母亲做的。”
周素问似觉意外。
裴燃:“未婚妻子所绣。”左右他已与家中父母商榷好,待殿试结束便会登门提亲,现在称阿云为未婚妻子,应当不为过。
裴燃不动声色翘了下唇角。
“原是如此。”周素问笑着点头,出于礼节未再追问,自然而然侧过头,看向窗外。
听两人闲话终止,裴燃身后的另一公子倒是有几分坐不住,感兴趣地凑上前询问道:“裴公子竟早早与人订下亲了?是哪家的姑娘?品貌如何?”
裴燃也不遮掩,坦然回道:“她与我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前些年家中生变不得以才入京,如今住在谢府。”
“谢府?”那人惊呼:“可是那赫赫有名的谢家......虽如此,你那未婚妻子倒也可怜,幸得裴公子是个有情有义的。”说是‘家中生变’,若非父母亡故家中再无依靠,何至于投靠远亲?
“我算什么,能娶到她,实属我之幸才是。”裴燃听出他言语中的奉承之意,无意与之深交,借口离开。
出了书院,他倒是真有了想去之处。
“你怎么这时候来找我啦?”季云芙站在后院门外,她记得没几天就是殿试,他此时不在书院温书,跑出来作甚?
“临时起意。”裴燃说,“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阿云可赏脸?”
季云芙看了眼天色,时辰尚早,便问他:“要去何处?”
“宝灵寺。”
“你先前不是去过?”
“那日只顾着寻你了,倒是忘记拜拜佛祖,求佛祖保佑我高中。”
季云芙无奈,“可我替你拜了呀,还写了祈愿用的符纸,给你装了荷包。”
“你且说陪我去还是不去。”少年执拗起来。
想他殿试在即,季云芙不愿拂了他的意,就算只为换得他安心考试,她也愿意陪他走一遭。
何况宝灵寺并不远,无非爬山废点儿力气,两人脚程快些,天黑前就能赶回来。
季云芙同绿岑嘱咐几句,取了帷帽,驾马出城。
两人将马栓在山脚下,独步爬上山,行至半山腰,天色忽然阴沉。疾风哀嚎,卷起黄沙漫天,是将要下雨的前兆。
出行着急,谁都没有准备雨具。季云芙担心淋雨恐又要受寒,一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地界。
她犹豫道:“现在折返下山,应能在雨落前赶回城里,你若想来宝灵寺,不若我明日再陪你?”
裴燃仰头看了眼天上聚拢的乌云,又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宝灵寺,心里罕见地拢上一层阴郁。
怎么偏偏他想上山,便遇上这样的天气?莫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暗示他什么?
他的脸色忽地难看几分,偏不肯信邪,“这雨还不知何时会下,不然我们快些上山,就算雨突然下起来,还可在山上避避。”
“若雨一时不停,我们岂不是要被困在寺里。”据季云芙所知,宝灵寺并没有供香客歇脚的地方。
“傻阿云,不是还有我呢?就算我冒雨回京找车夫架马车来接你,都绝不会让你困在此处。”
季云芙抿了下唇,“那便快些走吧,说不准我们二人运气好,能在雨下之前赶回去呢。”
两人一口气登上山,上完香后,便往山下返。
眼瞧着没几步抵达山脚,前一秒还闷灰的天,忽地就像被划开一道裂缝,暴雨倾盆而下。
季云芙心中有片刻的慌乱,鞋底湿滑,脚腕儿狠狠崴了一下。
幸而裴燃眼疾手快扶住她,才没跌进泥里:“严重么?”
季云芙试着动了下右脚,脚踝处尤似针扎,刺骨的疼。
她倒吸一口凉气,但情绪尚且稳定。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需得想想如何避开这场雨。
她想了想,说道:“无妨,就是有些疼。先别管这些了,我记得山脚下有一处茶楼,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雨吧。”
“好。”裴燃不疑有他。
雨似倾倒般,季云芙扭伤脚,走路自然要慢些。
山路泥泞,裴燃犹豫一瞬,单手扶着季云芙的手撑在自己肩头,屈膝蹲下停在她身前。
季云芙意识到他这是要做什么,脸不由一红。
“我背你走更快,我们二人还能少淋一些雨,尽早赶到茶楼。”裴燃解释道。
季云芙也不扭捏,莹白的手腕撑在少年肩头。
少年肩膀后拢,脊骨微微突出,宽阔挺拔。
来自身后小青梅矜持的触碰让裴燃的身体有些许僵硬,他想起两人尚是幼童时,自己不是没有背过对方。虽昔日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仍旧断定,此刻的感受与当初是截然不同的。
阿云她,有这么柔软么?贴在他后背的人儿柔软地当真好似一片云朵,他生怕自己步子太快,会粗鲁地撞碎她。
裴燃自以为正了脸色,行且稳重,殊不知,在旁人看来,连走路的姿势都开始变得古怪,似蹒跚学步的稚童一般。
裴燃专心赶路,季云芙伏在她背上,用手背替他遮挡落在眼睫上的雨幕。
“阿云,你不用管我,顾着自己就成。”少年说着,边捞着她的腿弯往身上一抬,两人不由贴得更近。他短暂的晃了下神,继而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茶楼里坐着几桌散客,正一边闲聊,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雨景。
裴燃动作快,两人踏入茶楼时,身上仅淋湿一点儿,倒不显得狼狈。
他叫伙计上了一壶驱寒的热茶,盯着季云芙喝下。
旁边临窗的位子上,两位书生打扮的人正在谈论京中时事,避不可免便谈到近日的科举。
其中一男子说:“科举入仕此道,若论及才学,还得是年仅十七,便被圣上钦点为状元的谢公子。”
“自然,谢公子之才无人能出其右。”
“只可惜,他当时已入内阁辅政,且兼户部左侍郎一职,却被圣上改调入北镇抚司那地方。”
“这有何可惜,人家如今可是锦衣卫指挥使!”
“倒也是,就是不知今年的状元又是何等英才。”
......
裴燃听着旁人夸赞谢西泠的话,不由想起那日季云芙看对方时,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敬仰之色,这是她从未对自己有过的神情。
他心中不免吃味,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阿云,你觉得我比之你表叔......如何?”
话一出口,裴燃便有些后悔,可他绝非扭捏之人,既已相问,索性仔细看向季云芙,一丝不错地打量着她的表情,竖起耳朵等待她的回答。
季云芙也听到了那桌人的闲话,自然明白裴燃纠结什么。她垂着眸子,思索一阵儿。
半晌,仰头认真看向对面少年,如实道:“古语有云:‘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①在她心中,二人皆有真才实学,本轮不着她一个小姑娘去评价,可若非要她相较,表叔不矜不伐,虚怀若谷,在她心中,当更胜一筹。
裴燃险些要被青梅正直不阿的公平态度气笑,舌尖顶了顶腮上的软肉,伸手去捏她的脸,“好你个阿云,倒是连哄哄我都不愿。”
季云芙被他逗笑,找补道:“你也别生气,毕竟表叔比你年长七岁,若你到他那个年纪......”
“若我到他那个年纪,又当如何?”
季云芙盯着眼前少年稍显稚嫩,却十足意气风发的模样,实在无法想象他七年之后的样子。
“你怎么不说话了?”
季云芙摇头,“我想不到你七年之后会是什么模样。”或许仍然存着少年人张扬的气息,又或许会在岁月的洗礼中渐渐沉稳内敛。
“我还以为怎么了。”裴燃得知她语塞的原因,扬唇一笑,“想象不出来便想象不出来吧,总归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迟早有亲眼见证那日的时候。”
季云芙的心猛地漏跳一拍。
两人在茶楼坐了一阵儿,仍不见雨停,却不能继续干等下去了。
眼见天黑,裴燃提议由他骑马回京,驾马车再来接她。
绿岑急得在秋梨院门口踱步时,看见执伞而来的谢西泠与谢挽月二人。
谢挽月尚且疑惑绿岑好端端为何杵在门外,谢西泠就已敏锐地猜出端倪。
“你家姑娘不在房中?”谢西泠的声音不怒自威,绿岑本就心虚,此刻更是吓得腿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知晓自家姑娘最近正在调养身子,受不得寒,可谁又想到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转眼就下起暴雨!
早知如此,她定要拦下姑娘,劝阻她莫要今日出城上山!
绿岑心有戚戚,说话都打着颤,“回...回大公子,姑娘她...不在屋里。”
“不在屋里?”谢挽月不解。
兄长前些日子,私下处置了一枚季云芙的香囊,她今日便是代兄长挑了些新样式,专程送来的。未曾想,外头下着大雨,阿云居然不在。
“那阿云去了何处?”谢挽月不悦道:“如此大雨,你这丫鬟,怎也不知拦着?”
绿岑心中惶恐,不敢反驳主子,作势便要下跪。
谢西泠眉头轻蹙,打断她的动作,平静道:“云芙不会不知轻重,理应不是冒雨外出,想来也并非这丫鬟未尽到规劝之责。”
谢挽月一听,觉得在理,又问绿岑:“阿云几时出去的?”
“回三姑娘,申时。”
那时的确还不曾下雨“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知道,是宝灵寺。”
宝灵寺?谢挽月记起,两人初春才去过,她怎得今日又去。
心中狐疑,正欲追问,被身侧人拦下。
谢西泠看了眼院中的下人,吩咐绿岑去烧些热水再备点儿驱寒的汤药。
天色渐晚,他让谢挽月不必过问此事,更不许声张,安心回自己院子待着。
出城路上,坐在马车内的谢西泠刚巧看见冒雨从城外骑马回来的裴燃,念头愈发笃定。
心中越烦躁,面上越平静,只沉声命车夫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