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后半程时,季云芙在车上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是因着身上不爽利,还是伤口疼痛,她睡得并不安稳。

马车即将抵达谢府时转了个弯,她身子一歪,脑袋落在谢西泠肩上。

谢西泠皱眉,想到此刻将人扶正未免会把她惊醒,只好作罢。

指尖一圈又一圈捻过佛珠。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与家中小辈同乘一辆马车的时刻,寻常他只会独自一人坐着,四周时时寂静,耳边更不会有阵阵起伏的清浅呼吸声。

然而此刻,他身边却坐着另一个人,少女安心地靠着他,睡意香浓。

抵达谢府后,季云芙意识昏沉,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天色阴沉,多半是下雨的前兆。

谢西泠回了书房,晚膳前,前院负责清理马车的小厮禀报说在车里捡到一只香囊。

谢九将香囊转交给谢西泠。

细密的针脚在锦缎上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料子浸过水,捏在人手上湿哒哒的黏腻。

谢西泠忍着指尖潮湿带来的不适,扯开抽绳。

香囊里的花已被水泡湿,变得很难辨清原貌,打着蔫儿团成一团,失去美感,更失了原本的清香。

他仅仅扫了一眼,就嫌弃地将那只香囊丢开。

谢九不知该如何处置,谢西泠从不佩香囊,所以这物什只有可能是季姑娘的。

“扔了吧。”

谢九愣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

“既已脏了,处理了就是,让挽月挑了更好的给她送去。”

季云芙手臂上的患处感染,加之落水受凉,夜里泛起高热。

屋内伺候的绿岑吓坏了,偏偏季云芙不愿半夜惊扰旁人,不许她出去喊人,想扛到第二日清晨再说。

绿岑心中纠结,想起大公子回府后叮嘱她的话,一咬牙,还是摸着黑冲出了院子。

季云芙整夜昏昏沉沉的睡着,晨光熹微,她听到屋外丫鬟打水的动静,这才撑起眼皮。

脑袋微偏,额上有东西滑落。她伸手去摸,摸到一方湿涔涔的帕子。

额上也是一阵清凉,没了昨天夜里的闷热难耐。

“醒了?”

季云芙听到声音,后知后觉发现床边椅子上倚着个人。

男子身姿修长,窝在椅子里假寐,显出几分局促,却并不狼狈。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美人榻上,躺着仍陷在梦乡的谢挽月。

“表叔?”她摸着手边湿涔涔的帕子,心底也湿漉漉的。

谢西泠嗯了声,自然而然地伸手在她额前轻触,“烧热退了。”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语调却依旧温和,“昨天夜里得知你高热不退,挽月忧心你,执意要守着,我怕她年岁小尚且还顾不好自己,便一起留下了。”

“表叔受累了。”季云芙心下蕴藉,感激地看向谢西泠,“我没什么大碍的,待会儿让绿岑请大夫开两剂药就是,表叔回去歇歇吧。”

话落,她看了眼榻上依旧熟睡的少女,又看向眼前人。

“让挽月也回去吧,省得我将病气再过给她。”

谢西泠稍作思量,让丫鬟将谢挽月唤醒。

后者迷蒙地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步伐虚浮走到床前,“阿云,你醒了?”

“醒了。”季云芙道:“昨夜让你担心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好多了。”

“的确吓了我一跳。”谢挽月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昨夜表叔差人来同我说你病了,高热不退,还一个劲儿的说胡话,我赶来时你都烧得昏迷不醒了,旁人怎么叫你都不应,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谢挽月。”谢西泠沉声打断她。

谢挽月后觉失言,呸了两声,愧疚道:“阿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关心则乱,她定是吓怕了。

季云芙也没想到,竟病得那般厉害,明明她睡前喝过驱寒的药,觉得咬咬牙是能挺到天亮的。

“那就好。”谢挽月说,“我还是多陪陪你吧,生病了难受,我同你说话解解闷。”

话落,不待季云芙反应,谢西泠先冷冷瞥去一眼,“你太聒噪了,病人需要休息,有你在一旁吵闹,她如何养病?”

谢挽月顿时噤声,委屈巴巴看向季云芙。

季云芙倒是不怕她吵闹,只是此刻意识尚且浑浊,便是听谢西泠说什么,就想下意识照做。

于是,没等她接收到谢挽月的信号,就见她已经被丫鬟带了出去。

季云芙没觉出有任何不妥,眨了眨眼。

“我寅时已命人去请了大夫,估摸着也就快到了。”谢西泠说:“待我看你服了药,便直接去司里。”

季云芙脑袋又开始晕乎了,她重新躺下,听从表叔的安排。

服过药后,她一觉睡到了下午。

晌午时,门房曾来传话,说有一位裴姓公子在府外。

绿岑猜到对方应是裴燃,便自作主张出去见了他一面,将姑娘回府后害病的事告诉了他。

未曾想,半下午时,那裴燃又来了。

这次不是空手来打探消息的,而是拎了大包小包的吃食,有药膳也有零嘴。

绿岑认出,那些吃食大多都是依照姑娘平日口味买的,有几家铺子开得间隔了好几条街,要都买来且需得费一番功夫。

先前她还偷偷埋怨裴燃,记恨他将姑娘带出去一日,害她一身狼狈回来,又生了病。

此时见他这般诚心实意地关心姑娘,心中火气倒是稍稍消减不少。

不过对着他,仍旧没有好脸就是。

她们姑娘此时还病着呢!

绿岑将东西收下,便打发裴燃离开了。

等季云芙醒来,她提起这桩事。

“他送了什么,你取来我瞧瞧。”季云芙睡了一天,此刻精神头好了许多,撑着身子起来靠着床头。

绿岑拎着两个食盒回来,里面的汤菜早就凉了,但季云芙仍是看得移不开眼。

“倒是符合姑娘的口味,只不过这些菜式瞧着眼生,也不知是哪家的手艺。”

“不是谁家的。”季云芙笑着说:“这是他亲手做的。”

裴公子亲手下厨?

绿岑一惊,重新打量那一道道精致的小菜。

从前在江南时,季云芙身子弱,吃了好长一段时间药膳。

经年累月,纵是手艺高超的厨娘,季云芙也是吃腻了。

无奈祖母不许她去酒楼饭馆,道是那些吃食没营养,于是裴燃便偷偷学了厨艺,隔三差五偷偷做给她改善伙食。

后来这事还是被祖母知晓了,不过那时的裴燃手艺比之家中专门请来为她做药膳的厨娘都不差,祖母无话可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二人去了。

季云芙眼眶微酸,绿岑眼观鼻鼻观心,连忙命人将食盒里的吃食重新加热。

谢西泠下值,前脚步入秋梨苑,便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气。

屋内主仆二人正在称赞裴燃的手艺,谢西泠微抬下颌,示意门外的丫鬟叩门。

敲门声打断一室的欢笑。

谢西泠不动声色攥了下拳头,眼睛落在门上,觉得清静不少。

季云芙已经能下地了,坐在外间桌前,见谢西泠掀帘而入,正打算起身迎人,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多礼。

“在用膳?”谢西泠目光随意往桌上一瞥。

季云芙没自作主张让丫鬟添置碗筷,因为知晓谢西泠的性子,他有些洁癖,不喜欢在别处用膳。

“正打算吃一些。”

谢西泠嗯了声,又问:“晚间喝过药了么?”

“还没。”季云芙解释,“打算先垫垫肚子,再喝药。”

谢西泠颔首,似想起什么,提道:“我记得今日大夫曾说,你这段时日需清淡饮食。”

说这话时,他自问并无私心,只是出于长辈为晚辈的身体考虑。

那些小菜虽精致,但既为药膳则需顾及药理,唯恐疏漏导致药性相冲。

季云芙执筷的手一顿,看了眼桌上的碟子,裴燃知晓她生病,所以本就未备荤腥,别说辛辣刺激之物,连油光都清凌凌的少见几点。

但她还是从谢西泠的话中,听出了不容商榷的意味。

谢西泠命人熬了粥,眼看一桌子佳肴不能动,季云芙心情略有些沮丧。

谢西泠看她一眼,“坚持一日,待明日你好些,可再添几道清淡的菜。”

季云芙鼓了下腮帮子,不单单是感觉浪费,更是可惜这做菜人的心意要被她辜负。

但她也没纠结太久,一日不曾用膳,这会儿一碗粥入腹,胃里的确十分舒适妥帖。

饭后,谢西泠见她喝过药,便打算起身离开了。

季云芙心想,表叔果真只是来盯着她喝药的。

季云芙依照大夫的方子吃了几日药,又自行更换了一剂更温和的方子。

久病成医,比起外头请来的大夫,倒是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风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事,烧退不再反复就无碍了。

只是,另有一事她不得不挂心。

为此,她专程请示了表叔,叫他帮忙寻来了那位昔日在府上帮她调理身子的王老大夫。

关乎到女儿家的病灶,季云芙也不好意思明说,好在对方压根无需她多做解释。

一眼就将她薄红面皮下的心思猜透,猜到缘由,却并不点破,给她留足了空间。

王老大夫原是谢府的府医,年初因年事已高,故而辞去了谢府的差事。

将人从老家请回京城,已是初夏时节。

裴燃殿试在即,这段时日都在温书备考。季云芙便安生待在府中,依照医书,为自己调养身子。

这日,王老大夫从秋梨苑离开,季云芙坐在院中,魂不守舍,一直到日暮西垂才晃过神。

绿岑担心,却不敢多问,实在是姑娘的神情太过凝重,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季天黑的晚,季云芙临时起意,带绿岑从后院小门出了府。

心里存了几分碰碰运气的念头,不知不觉已走到远山书院外的长街。

她没想着一定会碰到裴燃,可便是如此“凑巧”亦或是“不凑巧”,真让她撞上了他。

“阿云?”裴燃见到季云芙,意外不比她少。

满打满算,两人有月余未见。

起初是顾着季云芙的身子未好全,后来则是殿试迫在眉睫,他忙得脱不开身,总之未曾寻得机会。

“你来寻我?”走近看,才发现季云芙脸色略显苍白,“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身后跟了三两书院中的好友,裴燃匆匆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在几人好奇的目光下,将季云芙领去对街的一间茶楼。

时下京城贵户颇喜欢一种新鲜果子,名为石榴。此果最初乃是从邻国传入京城的,如今在城外的温泉宫种了一大片,不过也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尝上一尝。

二人所至的这间茶楼,便有将石榴汁融进茶水的喝法。

季云芙今日委实没有品茶的心思,仅要了一壶松萝。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两盏茶下肚,终不曾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细白的瓷底,失去水分的茶叶再次变得卷曲,蜷缩起来。

她害怕了。

两人于街边告别,裴燃不放心,“阿云,你真的没事么?”

季云芙摇头,催他回书院,“没事,只是突然想见见你。”

“我也时常想见你。”裴燃说:“再等半个月,待我殿试结束,考取功名,便让母亲上谢府提亲。”

季云芙嘴角笑容一滞,袖口下的指尖狠狠掐紧手心。

她目送少年意气风发转身跑进书院。

季云芙回府,谢西泠正快步往外走,见到迎面走来的人,他脚下步伐一顿。

“表叔要出去?”

“回来了?”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在寂静的夜里重叠。

季云芙先是一愣,随及点头。

谢西泠并未追问她深夜出府是去了何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脸上,凝视许久。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间隔几步,走到后院花园。

季云芙鲜少主动靠近湖边,这一次她静静往前走,行至边缘才堪堪站定。

谢西泠跟在她身后,他将丫鬟遣走,周围有他的贴身侍卫守着,不会来人打扰。

平静的湖面倒映出少女悲哀的神色,她弯腰从脚边拾起一颗小石子,用力丢向湖面,砸出一圈碎裂的纹路。

季云芙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表叔,是不是我命里与水反冲,才频受其难。”

谢西泠几乎是下意识伸手,那一瞬的缥缈,令他产生一种她将消失在眼前的无措。

她将手落在小腹上,隔着衣衫,纵使再轻薄,她也无法感知肌肤此刻的温度。

她料想,应是寒凉的。

“没有的事。”

谢西泠平淡的声音中暗含一丝笃定,让人不由想要信服。

“幼时祖母费尽心思为我调养身子,后来入谢府,表叔也一直悉心请大夫照看我,生怕我落下病根儿。”季云芙摇头道:“都怪我,那日我不该逞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落水......

“云芙,那只是意外,并非你之过。”

季云芙回眸,看向身后的谢西泠。

他向她伸出手,眼底尽是包容。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日,他将她从深渊中捞起,他的眼神便如此刻般温柔从容,让人想卸下满身疲惫与强撑,安心将自己的手交付于他宽厚的掌心。

那句不敢同任何人轻易宣之于口的秘密,在他面前却不是负担,也不会让她难以启齿。

“表叔,我这次落水受凉伤了根本,日后会不会......会不会再难有孕了。”

谁家的正头娘子会娶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别说高门大户,就连小门小户都极其重视子嗣,

少女心事,相夫教子相守一生的幻想,在这一日后,好似变成了飘摇风雨中的残烛,不知何时就会悄然熄灭。

她不确定,那个她想与之相伴白头的男子会不会介怀,就算他今日说不在意,那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或许她不该怀疑裴燃对她的感情,可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情爱并非他生活的全部,他还有报负,有责任。他对她要守诺,对父母高堂要尽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知不觉,她已是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谢西泠牵起她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

掩在胸口的哭声渐大,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

谢西泠抚了抚她的发,他想安慰她,就算没有子嗣也无妨,她的夫君未必会介怀,人生可以不仅仅围绕着相夫教子,她也无需受世俗枷锁束缚去走那循规蹈矩的一生。

可他不是裴燃,无权代他许下承诺。

他闭了下眼,冷静道,“顽疾尚有治好的可能,你也是读过许多医书的人,便断定这病灶无法治了?就算暂时没有好的方子,你又可知是不是因为坐井观天、知之甚少,才暂无解法。这世间奇难杂症多的是,今日看来或许是难题,来日说不定只是一张方子便能药到病除。云芙,你今年不过十七岁,你的来路还长,又为何要被这一道儿小小的坎儿困住?”

“落下病根儿便慢慢调养,出了问题则一桩桩去解决,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么?”季云芙从他怀中仰起头,漆黑的眼眸闪起光亮。

谢西泠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总有办法的。”

他是她的长辈,不会骗她。

就算再无退路,也有前路,她人生的路未必只有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