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临近正午,日头渐烈,众人乘船折返,依次上岸。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
以至于季云芙回过神时,已被周子瑜拖着后腰束带拉下了水。
起因是周子瑜鞋底打滑,一脚踩空。
她心中害怕,下意识去拽前方的季云芙,想借她稳住身形,然而却忽视了惯性带来的重量。
两人齐齐掉入湖中,水花四溅。
季云芙大脑短暂的闪过一片空白。
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大多擅游水。若非季云芙曾经历过被母亲推下水险些淹死一事,她也不会对水如此恐惧。更不会在第一次经过谢家后院的池塘时,腿软到失足跌进去。
幸而那日谢西泠恰巧经过,才又一次将她救上来。
也是那次之后,季云芙下定决心要克服对水的恐惧。于是一连数月,天不亮就同丫鬟偷偷去到后院湖边站着,直到站在水边再不会手脚发软,与常人无异。
她本以为这事除了自己和贴身婢女外无人知晓,过后才偶然得知,那段时间表叔每日都会早起,默默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只不过他从未现身打扰她,也不曾提起。
季云芙想到过去一日又一日的挣扎与努力,不再迟疑,狠狠咬破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是每一次都能侥幸得人搭救。
她需得坚强些,拯救自己。
她回忆着幼时游水的动作,憋气往水面浮。
不再受恐惧所绊,潜藏在身体的本能瞬间被激发出来。
然而就在她即将浮出水面之时,身后忽有一道蛮力缠上了她的身体。如肆意野蛮的水草般,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
周子瑜扑腾的厉害,求生的欲望令她牢牢抓紧眼前人。
于是眨眼间,季云芙的身子再一次下沉。
仅存的一丝清明促使她挣扎拨开那双环绕在自己锁骨上方的手,若是任由周子瑜蛮横拉扯下去,只怕两人都要因溺水闭气晕死在这湖中。
她竭力将周子瑜甩开,浑身发冷,麻木地往上游。
岸边,裴燃见状,赶忙夺了船夫手中的长杆,将另一头递给水中的季云芙。
季云芙一手抓稳手中长杆,确认自己不会沉下去,这才转而去捞身边的周子瑜。
周子瑜因呛水过多已经陷入昏迷,她不再挣扎,倒是方便了季云芙拽着她的后襟将人带出水面。
两人被岸上的裴燃和周子舒合力拽上去。
周子舒一边帮昏迷的周子瑜通气恢复呼吸,一边连声道谢,“我不会凫水,方才简直吓坏了,万幸有季姑娘在,救了舍妹一命。”
“你是得感谢阿云。”裴燃将季云芙扶起来,冷声道:“若不是阿云水性好,险些就要被你妹妹连累!”
适才两人从落水到浮出水面,也不过眨眼的功夫,裴燃根本来不及多想,也就未曾发现季云芙身上的怪异之处。
季云芙听着裴燃的话,湿漉漉的眼睫极轻地颤了下。
嘴里发苦,她尝到一丝血气,是在水下咬破舌尖溢出的血。
“是,裴兄所言甚是!”周子舒点头,不敢怠慢。
这边动静太大,不多时,就将一众刚从画舫上下来的贵女公子们吸引了过来。
有人认出周子舒和裴燃,递来两件干净的披风。
裴燃接过其中一件,裹在季云芙身上。
另一边,周子瑜咳出两口水后,终于悠悠转醒。然而等她看清站在人群中的季云芙,脑海中霎时浮现昏迷前被对方甩开的画面。
顿时双目猩红,踉跄从地上爬起身,不由分说就要动手往季云芙脸上抓。
“季云芙,方才在水下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故意将我甩开?”
周子瑜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将季云芙一顿斥责,大有将她状告到官府之势。
闻言,周围尚且不知全貌的看客不禁向季云芙投去鄙夷的目光。
他们大多识得周家兄妹,却不认得季云芙。
一开始,众人尚且想着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后来不知谁小声嘀咕了句——“季云芙乃是一介孤女,自然没什么教养”,指指点点的责备声则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周子舒觉察不妙,先行安抚起周子瑜的情绪,道明原委。等他回过头意欲向众人解释真相时,形势已然变得不可控。
议论声嘈杂,不仅是周子舒,就连裴燃怒吼的气音都是眨眼间就被淹没。
而周子瑜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季云芙,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开口替她说话,只冷眼看着众人为她这个——“兵部尚书之女”打抱不平。
季云芙浑身湿透,单薄的披风并不能替她抵挡丝毫冷意。她听着那些颠倒黑白不分是非的言论,脸上神色越平静。
直到听见有人笑她“孤女”。
思绪“嗡”地一声炸开,她抿着泛白的唇,一字一句固执道:“我还有亲人,谢西泠是我表叔。”
她说:“我也没有害人,是我救了周姑娘。”
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句解释听起来更可笑,人群中有人指着季云芙,讽刺道:“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见季云芙道出真相,周子瑜脸色微变,刚想顺势解释一句,再撇清关系,又突然止住。她目光定定瞧着同人争辩、吵红脖颈的裴燃,改变了主意。
也不差她一个人解释。
——“季云芙。”
冷寂之气似是会传染,当人群中第一个人注意到来人时,他的喉咙蓦地一紧,继而伸手碰了碰身边的同伴。
于是,不过眨眼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悄然停歇。
来人穿暗红色曳撒,上绣飞鱼纹,一身萧肃之气。
类蟒飞鱼,朝中只有陛下亲赐的谢指挥使才穿得。
只消一眼,众人便认出谢西泠的身份。
“过来。”谢西泠说。
众人下意识看向唯一说话的那人,顺着他幽深的目光,望向对面。
谢指挥使......是在同季云芙说话?
“表叔。”
恰在此时,他们听闻季云芙如此应道。
谢西泠的口吻听似平淡,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气息。
季云芙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才发现手臂生疼,而身子正被另一人虚虚环着,护在怀里。
手臂应是上岸时剐蹭在何处受了伤,她顾不及多想,仰头回望。
裴燃脖子上躁红喷薄的血管还未舒缓,以他的身量,在人群中已是足够显眼,但少年的青涩鲁莽对比身居高位者傲然稳重的气势,还是落了一大截。
他费尽唇舌,同人吵红眼都未换来的东西,似乎在对方出现,唤出季云芙名字的那一刻,就轻松掌握了。
裴燃与季云芙书信往来三载,对她频频提起的“表叔”自然不算陌生,但却是第一次见。
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一个肃然到近乎刻板的长者,如今一见,才发现对方并未比自己年长很多。
裴燃稍稍回神,对上季云芙的双眸。
他现在的身份微妙,对方却是季云芙的长辈,怎么看都是理应由对方将人带走。他根本不能插手干预,甚至不能过问。
就算他再担心季云芙,再不放心将她交到旁人的手上,他也不能这么做。
不过很快,他就不再纠结,对方既是长辈,季云芙瞧着也十分信任他,又何必多虑。
裴燃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松开了扶着季云芙的手。
“阿云,你回去记得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当心受寒。”
季云芙点头,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那我先同表叔回去了,我走后你莫要再同旁人争执。总归我也解释过,他们不信就由着他们去吧,我不在乎的,反正是非曲直我问心无愧就是。”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看向沉默的周子瑜。
“好。”裴燃应她。
季云芙转身朝着对面走去,三步一回头,摆手道:“我走了。”
从始至终,谢西泠的表情都很淡漠。
直到扶着步伐踉跄的季云芙走出两步,才忽然忆起什么似的回首。
视线准确无误落在某处,淡声道:“周姑娘若有冤屈,不妨来诏狱说,谢某洗耳恭听。”
诏狱?!
适才那群不分青红皂白就偏帮周子瑜说话的人不由吓白了脸,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对事情经过一知半解就果断选择站在周家姑娘这边,无非是因着周子瑜乃是兵部尚书嫡女。然此刻意识到季云芙不仅仅是谢西泠侄女,且似乎颇受其照拂,形势自然就对调了。
锦衣卫指挥使,可是他们父辈都不敢招惹的存在!
音落。
众人呼吸一滞。
周子瑜更是直接吓得哭出了声。
等坐上马车,季云芙才敢小心翼翼观察谢西泠的表情。
见他神色平淡如常,小声问:“表叔,你怎会来这里。”难道是来游湖的?
不像。
他身着官服,更像是临时赶来的。
谢西泠没回答她的问题,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
“手伸过来。”
季云芙愣了下,想要遮掩,又觉得在谢西泠眼皮子底下使小动作实在幼稚。
“不妨事的。”季云芙说。
谢西泠鲜少见季云芙这般违逆他的意思,不由抬眸看向她。
头顶的目光落下,季云芙的气势瞬间消散。没等谢西泠重复第二遍,她已经乖觉挽起袖子,露出磨破的伤口,将手臂伸过去。
少女皮肤细嫩,谢西泠仅是稍用力捏着她细瘦的手腕,指腹下的皮肤都立刻见了红。
可想而知她小臂上的皮肤鲜血淋漓,皮肉外翻,该是承受过多少痛。
谢西泠不动声色拧了拧眉。
伤口处沾着细碎的砂砾,水汽泡的伤痕边缘都泛着透明的白。
他欲侧身取水袋,便干脆将她的手腕搁在自己腿上。
皮肤下,曳撒下摆的褶皱冷硬,有些硌人。季云芙往回抽了一下手,下一秒又被人捉住。
她慌忙解释:“表叔,我袖子上都是湖水,很脏,还有血......”谢西泠一身矜贵,她不想将脏污染到他的官服上。
“既知道便勿要再乱动。”谢西泠冷着脸,“安分些。”
季云芙生怕惹他不耐烦,乖乖地垂下眸子没再动。
连谢西泠帮她清洗伤口,将患处包扎,她全程都咬着牙,不敢让自己发出声响。
谢西泠已是收着力道,但抬头看到少女悲壮的表情,意识到还是弄疼了她。
他闭了下眼,“觉得疼便说,这里并无外人,无需忍着。”
“不疼。”季云芙违心摇头。
谢西泠凝她片刻,松开她的手,冷道:“最好如此。”
车轮滚滚,平稳向前。
就在季云芙以为表叔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又斜眸看过来。
“今日游湖可开心?”
“一开始是开心的,后来......”就不必说了。
“此前不是同我说你不再惧水了?”
季云芙裹着一身潮湿,一时竟分不清表叔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在笑话她。
半天未得到回应,谢西泠视线追过去。
少女眉眼柔软,长睫随她低落的情绪耷拉垂下。
他不由想起方才赶到时,正巧目睹裴燃将她护在怀中,那时她的神情就与此刻相似。
即使事出有因,两人间行径不算出格,但他仍觉得自己身为长辈,有必要提醒一二。
眼下裴燃还未正式登门提亲,她该适当与他保持距离。
尾指勾了下腕上冰冷的佛珠,谢西泠沉声道:“有些话或许该由你姑奶奶同你说更为合适。”
“虽大晋民风开放,不拘男女正常交往,而你与裴燃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但你如今尚是未出阁的女子,既未婚嫁,与其相处还需留心分寸。”
季云芙的脸霎时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