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游廊。
季云芙想起第一次入谢府时,谢西泠就如眼下这般,独自走在前方,只在每次拐角或下台阶时,沉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彼时两人已有几年不曾见,他与记忆中少年单薄的身影大不相同,变得高大稳重,宽肩似能撑起一片天,替她抗下一部分难捱的苦痛。
但他的影子却依旧形单影只,于暗夜独行。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是想要安慰他,亦或是慰藉自己同样孤寂的内心,初入谢府的那天夜里,她悄悄加快脚步跟上去,令月光下两人的影子重叠。
今时今日,季云芙早已熟悉谢府的一砖一瓦,可谢西泠的习惯似乎从未改变。
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一阶。
“看路。”谢西泠回首瞥她。
再抬头时,季云芙发现自己居然一路跟随对方,走到了后院花园。
谢西泠径直走到湖边停下,季云芙稍顿,缓步走上前。
入夜的湖面倒映着森然的月光,在漆黑的深影里添上几分惨白。
季云芙冷不丁缩了下肩膀。
这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谢西泠的眼,“既然惧水,为何不同他说,还要答应去泛舟游湖?”
表叔连她与裴燃百花日相约游湖的事都听到了......
季云芙不愿让他操心,解释道:“已经没那么怕水了。”
谢西泠侧目看她。
“况且是在船上,不会有事的。”
“云芙,不要勉强自己。”
季云芙小幅度地点头,应道:“不勉强的。”
谢西泠深深看她一眼,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半晌,只不轻不重吐出四个字。
——“早些休息。”
季云芙一愣,乖乖道:“表叔也是,莫要熬太晚,小心熬伤了眼睛。”
谢西泠颔首,不再做回应,提步从她面前离开。
见人走远,季云芙看了眼寂静的湖边,忍着心底隐隐的不适,快步从湖边走远。
这些年她虽然努力克服了对湖水的恐惧,能做到表面镇定如常与旁人无异,但她能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她还是怕的。
像一场逃不掉、走不出的梦魇。
入夜,季云芙早早更衣歇下。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境流转,仿佛带她回到了三年前季家遭难那日。
蒙蒙烟雨,身后季家高宅燃烬,萧条且糜烂。
一场大火,将季家百年家业烧得毁于一旦。
祖母死了,父亲死了,弟弟也死了。
母亲怀中抱着弟弟焦枯的瘦小身躯,流出的泪都是浸透浓烟的黑。向来尊贵的季家主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完便骂,骂完又继续哭。
第二日清晨,她便疯了。
她将守了她一夜的季云芙拖到湖边,狠心推了下去,任冰凉的湖水淹没女儿的口鼻。
她的天塌了,她活不下去,便想带着唯一的女儿一起走,去阴曹地府与夫君儿子团聚。
季云芙挣扎从水面冒出头的间隙,一口气猛地吸入,刺骨的凉气混杂着污浊的水灌入肺里,痛的她呛出泪来。
然而头顶之人却并未因她狼狈的惨状放过她,那个被她唤了十四年娘亲的人,只无声流着泪,宛若一缕亡魂——早已被夫君儿子的离世吸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磨灭尽最后一抹人性。
不过得到一瞬的喘息,季云芙的脑袋就再次被对方狠狠压入水下,她颤抖地咬紧牙关,甚至不敢悲哀地恸哭出声,只怕稍稍启唇泄露齿缝,便会彻底丧命。
濒死之际,天光乍泄。
抵在头顶的重压倏地消失,季母被挟在一旁。
来人伸出一截修瘦的指骨将她从死水中捞出,他半边身子隐匿在斑驳的灰烬中,衣袖被湖水浸透浸透而沾染上的潮湿,也无法遮掩他身上清冽圣洁的焚香。
宛若神祇从天而降,更仿似幽冥地域间落下的一簇缥缈的梦,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梦里,季云芙怔怔仰视他,如释重负。
梦外,少女无意识地伸手向虚空一抓,呓语喊了声,救救我。
青竹苑,谢西泠看着密报,指尖揉了揉眉心。
想起季云芙劝他早些歇息的话,他阖上文书,起身进了浴房。
半炷香的功夫,沐浴更衣,上床躺下。
却毫无睡意。
罕见地心底升出一股焦躁,不可名状,烧得人心烦意乱。
他下意识抚上腕间冰凉的佛珠,捻了两圈,沉沉闭上双眼,扼住心底纷杂燃烧的妄念。
翌日清晨。
季云芙同姑奶奶请过安后,与谢挽月一同回了秋梨苑。
这边刚一进门,谢挽月就脱了外衫倚身坐去榻上。
季云芙让绿岑取来她爱吃的糕点摆好,不等对方开口,就用吃食塞住了她的嘴。
“不能再多吃了,如今连我的婢女都笑我,身宽体胖。”谢挽月虽是如此说,可手还是忍不住偷偷摸向一块绿豆糕。
抵在唇边一口咬下,酥掉了牙。
“总归身子康健就好。”季云芙说。
“这倒是。”谢挽月又咬了一口,抹抹嘴,叹道:“若是像大姐那般,因病消瘦,茶饭不思,我宁愿能吃能喝,丰腴些也好。”
“就是......”
“就是什么?”季云芙见她欲言又止,追问道。
“就是母亲近来总训诫我,说太胖不好许配人家。”
季云芙闻言愕然张唇,她看向谢挽月,对方身量算不得胖,顶多略有肉感显得丰腴饱满。
若这样就不好许配人家,京中高门择选新妇的标准未免太刻薄偏颇。
她心中不认同,可又不好背地里议论长辈,小脸一板,抿着唇许久没说话。
幸而谢挽月对此并不在意,继续咀嚼嘴里的糕点,撇嘴道:“也罢,就母亲挑的那些纨绔,他们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比起出嫁,我宁愿一辈子留在谢府。”
这番话令季云芙颇感意外,尤记得前些日子去宝灵寺,谢挽月对姻缘树感兴趣的模样,还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
如今这反应,却不太像了,莫非她那日当真只是好奇?
谢挽月在季云芙这里吃饱喝足,临走时还顺了一叠豆乳酥,美滋滋地打道回屋,全然将此行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第二天百花日,她才想起昨日原本是要同季云芙聊聊那“裴会元”的。却被美食分去注意,反将要事都忘了!
这下可好,季云芙她惧水,兄长唯恐她与人泛舟游湖旁生意外,谢挽月便主动请缨,可由她与之同行相伴左右、照看一二。
现在......季云芙怕是已经早早出府赴约,迟了!都迟了!
谢挽月犹豫,兄长交予她的事到底办砸了,她应该坦白,亦或偷偷瞒下?
总不至于,真出什么岔子吧......
与此同时,季云芙已乘着马车来到了明湖码头。
碧空如洗,春静旖旎。一路上,随处可见精心打扮的姑娘们。
她提着烟绯色的襦裙从马车上下来,脚下嫩青色的柔软几乎将人陷进去。
心情更愉悦几分,连一路惴惴不安的紧张心绪都不由散去大半。
深呼吸一口气,满是生机盎然的味道。
今日游湖者不在少数,有人租了画舫,也有人乘小舟。她猜不到裴燃会如何准备,只想着无论如何,待会儿在船上莫要乱走动,应当无碍。
季云芙一步步走近湖边,岸边贵女们攀谈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不是说远山书院的几位公子要来此地么?怎么还不见人影?”
“你急什么!”
“我当然急,我可是要赶在第一个将花赠予周公子。”
“你们谁都别同我抢,我的花是要掷给裴公子的。”
“你胆子可真大,谁不知那周家的子瑜姐姐今日便是奔着裴公子来的,你居然敢与她抢人?”
......
季云芙听了个大概,心里一时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有些酸,又有些涩,像吃了一口未熟透的青果子。
她不欲多听,转身走到一处稍远的亭子下。此处僻静,距离湖边也有些距离,压在她胸口的气舒畅松快不少。
没等她站定,就听远处嘈杂的嬉闹声如热浪般翻滚起来。
季云芙似有所感,抬眸看去,果然看到几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向着湖边走去,其中便有那日她在榜下见到的几位。
她环顾一圈,并未寻到心中期待的那抹身影。
裴燃呢?难道他并未与书院中的友人同行?
正这般思索着,身后肩膀忽地一重。
一回眸,映入眼帘的硕大猪头险些吓得季云芙惊叫出声。好在她心性稳当,忍耐力极强,这才没有当众失态。
远处的姑娘们也有如她一般在寻裴燃的,可谁能想到,他居然藏在一副“猪头”面具下。
修长的手指推开面具一角,露出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勾挑,带着一股撩人而不自知的轻慢味道。
“你怎么戴了这个?”莫非是为了躲那些热情过头的姑娘们?
后半句话未免显得拈酸吃醋,季云芙藏在心里没说。
“我方才在街上瞧见,觉得有趣,便买了。”
也对。
裴燃才不会因旁人的目光而躲躲藏藏。
“你瞧,我还给你买了一个。”裴燃说着,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另一副面具。
虎头面具在季云芙眼前一晃,炯炯有神的瞳仁偏偏被画的对在一起,斗鸡眼直勾勾瞧着前方,莫名有些呆。
季云芙暗自腹诽,也不知卖这面具的老板,是不是只有裴燃这一桩生意。
卖如此丑的手艺,很难养家糊口吧。
她本不想接,架不住裴燃过分热情,不由分说就将那副面具往她发髻上一套。
顷刻间,季云芙犹如被人下了降头,连四肢都僵硬起来。
偏对面的少年瞧了一眼后,笑得乐不可支,似是十分满意两人扮相,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她摘下来。
裴燃推着季云芙往岸边走,一路穿过热闹的人群,其间好些人忍俊不禁地看过来。
面具下,季云芙的脸似烫熟的虾子般红透,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窘迫,直到她顺利在小船上坐下,都不曾生出惧怕之意。
季云芙长出一口气,缓了缓此刻的心情,腾出注意力打量四周。
船身不大,撑船的船夫站在船尾,船头放着几支鱼竿,她猜想裴燃应是打算带她垂钓。
以前在江南时,她就常常陪他钓鱼,每次钓上来的鱼儿他都会挑一尾最肥美的留下,洗净生火烤熟。两人一人一半,吃着烤鱼坐在湖边,欣赏江南的月色。
忽而,船身摇摆,季云芙的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攥着船板的手指下意识缩紧。她绷直身躯,竭力仰头去看。
“阿云,你先在船上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顶着猪头面具的裴燃边说着,利索地从船上跳到甲板上。
船身又是一荡。
季云芙的心也随之一晃。
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已经丢下她一人,独自跑远。
积蓄在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被无声点燃,心跳加快。
而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