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冬云,白絮飞花,
庆元三十七年的隆冬,生机静默,万物潜伏。
山上风野,簌簌枯枝抖落如烟似的雪。
季云芙一路逆着风,从山脚登上山头的宝灵寺。
墨发拢在狐绒披风的兜帽下,唯有鬓角碎发凌乱地飘出几缕。
随着帽檐落下,细白指尖缠着发丝绕到耳后,倾泻的浮光勾勒出一双如水般的眼眸,长睫半掩,清凌凌的摄人心魄。
连下山的行人都不免以余光驻足,频频望了好几眼。
春闱在即,寺庙香火旺盛。
也不知第几次从路人口中听得“裴燃”名讳,谢挽月忍不住挤眉弄眼,用手扯了扯季云芙的衣袖。
旁人皆知裴燃乃皇商之子,满腹经纶,模样俊朗潇逸,有望连中三元,前程大好或可出将入相。不少达官显贵更是早已备好榜下捉婿,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位少年郎有一未婚妻,两人乃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青梅便是季云芙。
“裴公子有望连中三元?那你日后岂不是要做状元夫人啦?”谢挽月说。
话音将落,眼见好奇的目光聚拢而来,季云芙连忙扣紧谢挽月的手腕,示意她噤声。
可仍旧有好事者将此话捕风捉影听了去,投来不屑的目光。
“裴公子已与人定下婚约了?”
“京中期慕裴燃、想嫁他的女子不胜繁几,想必又是一个痴心妄想的!我还说我是谢指挥使未过门的夫人呢,你信么?”
哄笑声远去。
暗含讽刺的讥笑太过明目张胆,连一旁的谢挽月听了都不免面红耳赤。
她担忧地去窥季云芙的表情,却见少女脊背笔直,细长的脖颈未有丝毫弯折,仿佛绷着一股韧劲儿,不露半分怯。
谢挽月有些担心,“阿云……”
季云芙摇头,“我不在意的。”
她与裴燃青梅竹马,彼此知晓对方心意就足够,至于旁人如何想,并不会影响她。
单论辈分,季云芙应称谢挽月一声表姑,实际上谢挽月比季云芙还虚小两岁。
十五岁的年纪,正是气盛。
稍许,她忽地想起什么,话锋一转,“等等,方才那俩人是不是说到我兄长了?”
“是。”
谢指挥使——可不就是谢挽月的兄长,季云芙敬称一句“表叔”的谢西泠。
“居然拿我兄长当谈资,真该告诉兄长,好将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都抓进诏狱!”
季云芙忍俊不禁道:“表叔平素公务繁忙,你真敢将这闲言碎语讲予他听?”
闻言,谢挽月脑海中冷不丁浮现一张冷肃的脸,不由脊背一颤,小声嘀咕道:“算了,我可不敢。”
就连母亲让兄长今日上山祈福,他都能以公务缠身推脱掉,她一个庶妹,在兄长面前自然更是说不上话。
两人挽着手,一路走进宝灵寺。
寺庙依山而建,院内古树参天,平日来进香祈愿的多是京城的百姓人家,今日恰逢薄雪,人已是较寻常少了些许。
还因此趟入京的考生大多已于初入京时扎堆来过,是以今日于寺中祈愿金榜题名的人更是寥寥。
反倒是殿外右侧姻缘树前挤着乌泱泱一群贵女,将姻缘树围得水泄不通,令人咂舌。
季云芙无心在姻缘树上系红绳,便打算直奔正殿而去。
一旁的谢挽月看出她的意图,颇有些意兴阑珊。
“你想去看姻缘树?”季云芙猜出她的心思。
宝灵寺正殿旁的院内有一座舍利塔,传言道是曾有一对眷侣受神仙照拂,在此地被牵了红线。后人为此,特在那塔外树前立了一块碑,刻有“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字样。之后人们于寺中求姻缘,便将红绳系于石碑后的古树枝干上。经年累月,树上系满寄托爱愿的赤绳,因此得以闻名遐迩,被人称为“姻缘树”。
谢挽月先是一阵脸红,羞赧地吞吞吐吐不知所云,而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是有些好奇那树上怎能系下那么些红绳,才想去瞧上一眼......你别多想。”
季云芙原本没有多想,可她这最后一句,却又让人不得不多想,实在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浅笑不语,也不戳破。
“我上香应是比你要快些,待会儿等我出来,仍在此地等你。”季云芙道。
“我只远远看一眼,没说要去凑热闹。”谢挽月辩驳,“回府后你不许同旁人提起。”
季云芙点头,“若是要系红绳,还需顺着我们方才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谢挽月静默一瞬,抿唇道:“为何?”
“我瞧见那卖红绳的摊子是摆在寺庙门口的。”
谢挽月咬了咬牙,“你不早说!”说罢,她转身朝着寺门外跑去。
这边谢挽月前脚刚走,季云芙余光一瞥,刚好撞见一道黑影闪躲避于远处的石墙后。
那处石墙偏僻,往来寥无人迹,独有一串诡谲的脚印,印在浅白的雪里。起初她还以为自己瞧花了眼,将路人错认为尾随她们的歹人,可细看之下疑窦顿生。
今日她与谢挽月来寺庙上香祭拜,特意做了清素的打扮,出行亦从简,除了山下候着的车夫,便只有随行的两个婢女。
寺里人多,不至于出乱子,可她还是警惕的留了个心眼。
她假装没注意到墙根后的古怪,转身继续往大殿走。
走了几步,余光往回看。
这次并未看到任何行迹古怪的人,方才落在身后的视线也消失了。
“姑娘在瞧什么?”身后的婢女绿岑注意到季云芙的神情,小声询问。
“没什么。”季云芙回:“应是我多心了。”
她提着裙摆跨过门槛走进大殿,金佛闭目,圣洁慈悲相让人肃然生出一股谦卑的敬意。
身上披风落了雪,她将胸前细带解开,脱下披风坠于门外抖了抖,侧身递给绿岑。
绿岑想劝,落雪天寒,就算披着披风跪拜,想必佛祖也不会怪罪心不诚。
可当她看清姑娘虔诚清澈的眸子,又不觉将劝诫的话咽回腹中。
姑娘看着温软,就算平日里同下人说话也总是好声细气的,可她作为贴身婢女整日侍奉左右,最是知晓她骨子里的坚韧。
单薄的身影连刺骨的流言恶语都能一声不吭地挺过来,又何惧区区风雪。
季云芙走到大殿右侧,于桌案上取了一张用以纳福祈愿的红纸。
薄薄的纸,压在桌案上经风一吹,掀起边角。
她只得将手指抵上去,才能酝酿继续落笔。
身后的风吹得人想要瑟缩,季云芙咬牙忍住了,没让自己发抖,唯恐对佛祖不敬。
然而就在落笔的瞬间,原本寒风肆虐的殿前,忽地少了几分冷意。
她没回头,也就没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谢西泠,此刻正静默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墨色长袍后缀被吹得翻飞,恰好挡住了风口。
“大公子......”绿岑的呢喃还未出口。
谢西泠侧眸瞥去,前者顿时噤声,毕恭毕敬退居一旁。
显然是不欲任何人打扰季云芙。
几步外,季云芙弓身伏于案前,悬着细腕,姿态恭正地写下两行字。
不是闺中女子钟爱的簪花小楷,而是颇有几分劲骨的行书。
笔顿。
重新将笔杆挂回笔架上。
季云芙抖了抖红纸,确认字迹干透,将其小心翼翼折起来,合十印在掌心。
她缓步移至佛前,在蒲团上跪下。细声低语念着裴燃的名字,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甜滋滋的弧度,末了敬着佛像垂眸拜了三拜。起身将手中的红纸收好,放进提前准备的荷包中。
谁料一转身,忽地撞入一道清冽如击玉的嗓音中。
“许的什么愿?”
随即,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是她熟悉的气息。
“表叔?”季云芙惊讶地张了张唇,看着本不会出现此地的人。
愣然间,谢西泠已经有条不紊地将她身前披风的系带重新挽好结,然后收回手。
动作利索,行云流水。
多近一分则显逾矩,稍退一分又显疏离,而他拿捏的尺度却是恰到好处,不偏不倚。
恪守身为长辈的分寸,也不吝啬流露对晚辈的照拂。
“表叔怎么会在这里?”季云芙茫然地又问一遍。
话落,才想起还未回答对方刚才的问话,更是连礼数都忘却。
心中懊恼,连忙福身周全礼数,又仔细地将措辞在脑海中走过一遍,回道:“既是祈愿,说出来便不灵验了,还望表叔见谅。”
谢西泠颔首,神色淡淡,并无追问之意,好似随口一提罢了。
“挽月呢?”谢西泠环顾一周,视线落在她身上。
季云芙犹豫该不该说,适才谢挽月千叮咛万嘱咐,不想让她求姻缘一事被旁人知晓。
若是换做谢家旁的任何一人问,季云芙绝不会开口,可对方偏是谢西泠。
季云芙最终选了个迂回的说法,“我俩约好在殿外会和。”不算出卖谢挽月,更不算欺瞒谢西泠。
她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谢西泠垂眸看她一眼,目光在那颗嘴角的梨涡上稍顿,很快收回视线,从容应了一声。
眼见谢西泠得到回应便要转身往殿外走,季云芙眨了眨眼,追上去,“表叔……”细白的手指捏了一簇未点燃的香。
谢西泠低眸微怔,末了接过香,转身走向香炉。
总不好拂了小辈的意。
季云芙站在几步开外,脸上露出笑意,望向谢西泠的目光崇敬且谦敏。
满目慈悲的佛祖脚下,谢西泠一身水墨梅纹交领广袖长袍,束玉牌腰挂,身姿落拓,宛若修竹,淡然立于佛前,令大殿都显得厚重逼仄。
他手执焚香靠近火光,缭缭烟雾散尽,褪出一侧清冷的容颜,无欲无求,因而愈显凉薄厌倦。
躬身一拜,形容倦怠懒散,虽礼数详尽无半分亵渎之意,却分明是一副不信神佛的模样。然而行动间,腕骨处宽袖微拂,竟露出一串檀木佛珠。
珠串寡素,隐见细纹,有些不相称这般绝尘的人物。待细看之下,又觉佛珠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泽,料想应是平素常被人把玩,且被养护得极好。
——委实矛盾。
季云芙忆起,这串佛珠乃是三年前她初来谢家,为感念表叔照拂有加,特在庙中诵了一日一夜经诚心求来的,住持说这手串有护人平安顺意之用。
然待她将谢礼送出,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表叔不信神佛。是以她全然不敢想,隔日那佛珠会出现在表叔腕间,更不敢想对方一戴就是三载。
彼时季云芙家逢巨变,说是家破人亡、千金贵女一夕间从云端坠落淤泥也不为过。
她以孤女之身入谢家,姑奶奶待她极冷淡,唯一的仰仗便仅剩下那位被自己称一句表叔的谢西泠。
万幸表叔虽性子清冷些,却是真的护她。所以为他彻夜抄经祈福,她甘之如饴。
只是如今再看那串佛珠,到底觉得过于粗漏,配不上谢西泠矜贵的身份。
念及此,季云芙思谋,过几日拿自己攒的钱,买一串更好的。
上完香,两人一前一后从正殿出来,拾阶而下等了许久,仍未见着谢挽月归来的身影。
谢西泠面上情绪很淡。
表叔还未曾说,他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宝灵寺......
季云芙正兀自琢磨,对方似若有所感,先她一步缓缓开口:“今日查案,恰巧路过。”
季云芙微怔,点头,边道:“表叔今日未穿官服。”
“不宜暴露身份。”
再问便显得不知分寸,季云芙没在继续这个话题。
一时无言。
连空气都染上几分冰雪的寒意,更冷几分。
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细白的颈缩在同样雪白的狐绒里。
“若是冷就将兜帽戴上。”谢西泠沉声提醒她。
雪不大,淅淅沥沥落着,人久立于一处不动,难免往身上积雪。
季云芙碍于规矩礼节,不好肆无忌惮在谢西泠身侧抖雪,却也偷偷弹了几次发上、肩上的雪花。
尽管如此,额前的发丝仍有些濡湿,肩头披风的色泽也沉得发灰。
“谢谢表叔关心。”季云芙先应,眉眼弯弯,笑得真诚。
然后又摆手拒绝,“还是不戴了。”
谢西泠拧眉,侧目看她。
季云芙指指厚重的兜帽,笑道:“戴上就听不清表叔说话了。”
其实谢西泠一向寡言,性子冷清,就算与季云芙同处一处,也鲜少闲话。
但季云芙敬重这位表叔,便是难得的只言片语,也不想因御寒而错过。况且她并不觉得雪落在身上有多冷,顶多有些潮湿罢了。
谢西泠没再劝,话重复第二次未免多余,且他不喜掌控小辈,便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