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三日,杨窈若等桓叔母下葬后,就去找了桓及第。
他做孝子摔瓦,手握孝棍,头戴白巾,自此以后,真正是失恃失怙了。短短几日,他便形销骨立,发丝凌乱,胡子拉碴,好在爷娘给的好相貌,纵使如此糟蹋依旧破碎俊美。
杨窈若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开口。
人家刚葬了他的阿娘,她就火急火燎求办事,怎么想也不妥。于是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见到桓及第又离开,没多久脚又不听话的朝他走。
一连数次,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在杨窈若又一次想退回去时,桓及第喊住了她,“窈若,你可是有何事?”
她鼓足勇气走上前,憋了半天不大敢开口。这毕竟是古代,她想拜先生钻研学业,说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嘲讽她痴心妄想。杨窈若她……多少有点看重面子。
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赵夙说了,这个是必须要做的任务,而且不能再拖了。
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大声说,“我想拜师!”
预想的惊讶嘲讽并未出现,桓及第只是微楞,略有不解,而后便很淡定的道:“女子的学堂要到郡里,而且非官宦贵族女郎不收。”
杨窈若才知道他是误解了,“不是,我想拜师,拜你的先生为师。”
“可学院不收女子。”他下意识道,蹙了蹙眉,真心的替杨窈若思索起来,“但若是我的那位先生,说不准可行,他为人随性,不大在乎礼教。”
桓及第自顾自的分析,突然抬眸,目露担忧,“你怎么想着要拜师?女子求学千般不易,还要忍受旁人言语诋毁,况且……束脩和素日的笔墨纸砚皆是不小的开销。”
这杨窈若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也觉得奇怪,问了赵夙好久都不和她说。在她看来,赵夙也算全才了,听他所言,他好似是武将出身,可他四书五经,经史典籍都十分娴熟。纵使她对这些没什么研究,也能感觉出来,他教她已然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
但他才是系统,杨窈若只好照着做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把想的借口通通推翻,面露为难,却实话实说,“我有必去的理由,但却不能对人言明。你……能否为我写信引荐,倘若为难,不必勉强,可以直言。”
桓及第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进了屋子,在杨窈若准备失望而归时,他又出来了,手中拿着笔墨与信纸。他冲杨窈若稍作颔首,便跪坐在案前,提笔写信,动作间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尤其是那笔字,杨若站在他身后仔细看着,回想起自己狗爬似的字,实在羞愧。她习字时日尚短,只觉得好看,还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笔挺,赵夙则赞的有水平多了。
【好字!】
【风骨卓然,运笔有格,可惜藏锋不足,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杨窈若听了,虽不懂,也跟着不断点头,目露肯定,“嗯!”
她明明眼神迷茫,表情却坚定,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腮肉,让她看起来像是跟风啃松子以至于头一点一点的小松鼠。
一封信能写多久,不足半刻,桓及第便写好吹干了墨,放进信封。
他递给杨窈若,目光与她正相对,却流露歉意,“我本应陪着你去见先生,可过不了多久就到了乡试的日子,我得启程了。”
经他一说,杨窈若才想了起来,马上就是乡试的日子,如果他能考中,今后便是举人,哪怕日后考不中进士,也可外出求官做个一方县令。这也是为何之前独独有他敢站出来帮她的原因,他早早有了秀才功名,倘若不是桓叔母以求学为重为借口,只怕求亲的人能将他家的门槛踏破。
杨窈若回忆的怔愣,被他当做误会的错愕,桓及第连忙解释,“我知道为人子当守孝,不该汲汲功名。可我娘死的太冤,我等不了那么久,越早得功名,我才越早有与权贵抗衡的能力。
我等不起!
窈若,纵使你觉得我冷血不孝,我亦不会改。”
“啊?”杨窈若脑袋上写满了问号,她为什么要觉得桓及第冷血不孝,为什么要改。
在她的脑海里没有守孝三年的观念,更没有亲人去世就该建个草庐在坟前哭三年的念头,真要是如此,吃什么喝什么,即便是奔丧,都要担忧公司是否批假。
“嗯……”她绞尽脑汁,最后由衷道:“我觉得你做的挺好的。光是哭着守孝有什么用,亲人血仇未耻,即便哭瞎双眼也无济于事。”
说到最后,杨窈若的眼里都多了两分悍勇血气,显然是想起了那日温慈县主对桓叔母的欺辱。
她将信收好,忽而郑重拱手,“愿君此行顺遂,扶摇直上九万里!”
桓及第也严肃起来,起身还礼。
此一别,便是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杨窈若离开桓家,她做事最喜拖延,唯独离别不喜欢黏黏糊糊的,那样只会让忐忑焦虑延长。
她走在乡间小道上,心想,这回算是分道扬镳了,心里多少有些沉重。
“赵夙,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总不会是觉得我方才说的不对吧?”杨窈若合理转移目标,叉着腰随时准备找他话里的漏洞,并且敲诈好处。
但凡他说一句为人子必须守孝,她就……
嘿嘿~
然而,经过一阵沉默,他慢慢出声。
【话没错。】
“那什么错了?”她突然就敏锐起来,目光警惕,快能冒绿光了。
【礼错了。】
【女子左手在内,右手在外,你反了。】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叙述,免得被误会他在嘲笑。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在没人的小道上,传来某道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惊起满树雀鸟。
“赵夙!!!都怪你,为什么不早说,啊啊啊啊啊!
我太丢人了,太丢人,呜呜!”
赵夙无奈扶额,也许自己不该照着主系统的任务教导她,《仪礼》也该提一提了。他正想着,任务列表里就添新的一个,正是教授《仪礼》的内容。
之后能把礼仪学得有多好,关现在的杨窈若什么事呢?
她夜里躺在床上都忍不住悲痛欲绝,一想起来就拿被褥蒙脸,心里喊赵夙的名字,严正控诉他!
直到睡着了,才有片刻安宁。
赵夙叫人把批阅好的奏章拿下去,明日就要出征,堆积的奏章必要处理完,近几日都在挤时辰看,好在悉数处理完了。他揉了揉胀痛的头,听惯了杨窈若的声音,她一安静,他倒是觉得不习惯了。想起她,赵夙就禁不住弯唇,夜间略冷的含元殿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也都渐渐显得温煦起来。
风吹开了朱红的窗户,一旁服侍的宫人当即便想去合上,免得夜里风凉,惊扰了陛下。
然而赵夙抬起手,挥退了宫人,自顾自抬首。
殿内烛火通明,看不见星空,只有幽深夜色,可窗外的杏花树开得极好,冷风一吹忽忽飘进殿内,落到案上,赵夙伸出宽大手掌,其中一瓣就这么悄然落到其上。
皎洁的白在长了茧子的大手衬托下,显得极其可怜,似乎随时都能被吞噬殆尽。
“宫中的杏树都栽好了?”他轻描淡写,眉宇间却全是帝王威严。
宫人小心上前,“回禀陛下,全都栽好了。”
有谁敢违逆一个大权在握的青年帝王呢?他的吩咐,底下人必是战战兢兢尽力做到最好。
“嗯。”赵夙没再说什么。宫人则慢慢退到一侧,不敢叫陛下受到半点打搅。
赵夙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宫人,他想的是,等杨窈若到了建安,看见满宫的杏树,许会粲然一笑?
倘若可以,这些杏树也算功德圆满了。
他思索间,忽而又听见杨窈若在唤他,仔细一听,不由失笑。
她在说梦话呢。
她梦里喊的也都是什么,“赵夙”、“可恶”、“丢脸”的字眼。
尚未经事,才能将小小一件事记挂如此之久,连梦里都是。
当真可爱又可怜,怎能不叫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