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夙看出她的沉默,眼底染笑,总以为自己多坏,其实还小呢,纵使她牟足了劲想变坏,天性使然,也不过坏的尔尔。
杨窈若果断走向伯父伯娘,继续她未竟的大业,借此巧妙地避开方才的话题,否则总让她浮起夜郎自大的羞愧尴尬。枉费她前面还真情实感的担忧,现在看来真是杞人忧天,略显可笑。
她没管那些人,自己学着看过的影视场面,往砚台里加水,像模像样的磨着,然后没一会儿手全是墨,连衣裳都被沾上墨迹。
研出来的墨好像也浓得过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杨窈若拿起毛笔,用时大时小的字写了一份认罪书。字丑倒是其次,就是……
【怎么缺胳膊少腿?】赵夙皱眉。
他本以为杨窈若背书那么快,应当粗浅学过些字,如今看来,怕是纯粹记性好。
杨窈若本想挠挠头,奈何手都是黑的,只好用笔杆戳戳脑袋,颇为苦恼,“我学的字就长这样,已经很努力的和你们的贴近了。缺胳膊少腿的认罪书是不是就没用了?”
赵夙倒是情绪稳定,不见生气,若是换了翰林院那些老头子听见了,怕要吹胡子瞪眼。
【我说,你改。】
有人愿逐字修改,杨窈若怎会不同意,她欣然接受,涂涂改改,字虽丑,但总算通顺无误。于是重新誊抄在另一张上,心满意足的拿起,目露欣赏,还吹了吹未干的墨。
另一头,互相扎针的几人并没有趁着杨窈若不在就停手,到了此时,多少有些夹带私怨了。
杨窈若才不管这么多,她直接挨个拍肩,把人吓了个激灵,“好了好了,就是让你们互相扎一扎,试试疼不疼,没叫你们扎这么久啊。看看,手都扎成什么样了,全是窟窿眼。”
“唉!”她惋惜摇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在心疼人呢。
四个人手都快扎成蜂巢了,听到杨窈若的话,心情复杂且无语,呵呵呵呵……
早不说,好人都叫你做了。
刘婆子被扎的是右手,除了窟窿眼和血迹,隐隐也有肿的迹象,说不疼定是假的,但戏都唱到这份上了,没必要临门一脚停下。她笑呵呵的附和杨窈若,“二娘仁善呢,既已得了趣,老婆子我就不叨扰了,这就家去!”
说罢,她甚至顾不得向杨壮夫妇讨要当日的三贯定钱,转身就想上马车走。
“等等。”刘婆子还没能踏出院门,就被杨窈若叫停。
刘婆子只好苦哈哈的勉力维持笑脸,“不知二娘还有何要事?不是老婆子不肯搭手,实在是家中事多,怕是不好久留。”
杨窈若笑吟吟的看着刘婆子做戏诉难,就差声泪俱下时,冷不丁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却是想叫刘婆婆给做个见证。我家伯父伯娘毕竟是长辈,素日里我得罪了他们也不晓得,虽说兄长已是官身,可我到底是小辈,怕伯父伯娘哪日又瞧我不顺眼……”
她还没说完,就被伯父急急打断,“怎么会,从前是伯父伯娘蒙了心,中了邪,才会那般对你,如今这一顿银针扎得我幡然醒悟,我是你亲伯父,你阿耶一母同胞的兄长,说什么也得对你好,咱们可是血脉亲人啊!”
他说的恳切,又悄摸用力掐了伯娘的手臂,伯娘也反应过来,连忙道:“对极对极,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便是榆里也越不过你。”
杨窈若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感动的样子,用袖子轻拭并不存在的眼泪,“没料到伯父伯娘待我竟一片真心,实在叫窈若感怀。既已拿我当亲女儿,多予我一份心安想来也不为过吧?”
“这……”杨窈若以退为进,倒是叫伯父语塞。
她转而望向偷偷看戏的刘婆子,“我方才既已请刘婆婆你受过罪了,自然不会再计较官眷险被强贬贱籍一事,可保不齐来日有人抖出来,到时牵连了刘婆婆你可怎生好?”
刘婆子多精明的人啊,一听杨窈若这么说,当即嗅到了点别的意思,脸笑成菊花,谄媚道:“二娘您是想要……”
杨窈若将手上的纸递向刘婆子,笑了笑,“伯父伯娘意欲将我发卖,却碰上了刘婆子你,陡然发觉我是官眷,不敢插手,于是规劝我的好伯父好伯娘,他们二人幡然醒悟,写下认罪书悔过。”
杨窈若娓娓道来,刘婆子的眼睛却是越听越亮。
刘婆子猛一拍手,“二娘不愧为官家女,果真聪慧,老婆子拍马也及不上,您且安心,这人证我必是要当的。”
祸水东引,能把自己摘干净,谁会不愿呢?至于得罪了杨壮夫妇,他们算什么东西,乡下刨食的泥腿子,来日指不定还会被那位当了校尉的侄子秋后算账,不足为虑。
倒是伯父和伯娘两人急了。
“大胆!我是你伯父,是尊长,你安敢如此待我?”一时色厉内荏,大声呵斥,一时忧怖,低声求情,“都是骨肉相连的血脉亲人,何至于此,传出去,你让伯父如何做人?”
刘婆子早已迫不及待的按下自己的手印,杨窈若拿起欣赏了一番,很快轻笑一声看向义正言辞的伯父,“您且安心,我不会乱来的,只是想要份保障。今日之事,绝不外传,刘婆子想来也会守口如瓶,除非……您自己想传出去。”
听到杨窈若提起自己,刘婆子当即点头许诺。
伯父伯娘还想推脱,刘婆子倒要不耐烦了,她身后的健仆高大,虎视眈眈,仿佛刘婆子一声令下,随时能强按着两人的手画押。
形势比人强,伯父垂死挣扎最后一次,指着自己已经干了血迹的手背,面露为难,“可,哪来的印泥?”
杨窈若直接揪过伯娘的手,把伯父的指头往上头还在冒血的窟窿眼一蹭,再往纸上一摁,一气呵成。
“这不就成了吗?”她微笑的答。
伯娘的手印自然也是依样画葫芦,就这么盖上了。
杨窈若心头大石总算放下,她笑得分外和煦,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和善人。现下刘婆子再走,她便没再拦,院里只留下杨窈若和伯父伯娘三人。
伯娘看着她手里的认罪书,虎视眈眈,似乎恨不能随时抢走撕烂,杨窈若见了,故意亮出那枚属于翊麾校尉的腰牌,她置于手上把玩,果真叫两人萌生退意。
一时抢走认罪书固然简单,可等杨桢回来就麻烦了,即便是解决了杨窈若,还有刘婆子。
他们虐待卖人可行,杀人确实没做过,不大敢越线。
杨窈若大摇大摆的进了自己的屋子,甫一关上门,伯娘就绷不住了,一手拉着伯父,一手指着屋子,压低声音又是抱怨又是咒骂,“你看你看,你侄女果真狼心狗肺,她兄长才得志,她就敢这么对我们,往后还得了,早就该发卖了……”
抱怨的话堵在嘴边,伯娘讪讪闭嘴,因为不知何时杨窈若突然把门打开了,冷眼瞧着她。
好在杨窈若并没有计较,只是将伯娘盯得发毛,忽而弯着眼睛,“我要午歇,别吵我。”
留下这么句话后,她便重重关上门,伯娘还没缓过劲来,拍了拍胸脯,“天公在上,窈若这丫头怎么瞧着愈发邪性了。”
回到屋子的杨窈若则将目光四处扫视,先是将认罪书放进墙角的箱笼,然后脱鞋合衣上榻。没过几息,她突然坐起身,扭腰朝箱笼的方向望,来回几次,最后下榻,又将认罪书取了出来,贴身放着。
即便如此,她仍旧不安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压根不是能入睡的模样。
最后鲤鱼打挺一个起身,呼吸声都粗重了不少,显见是不安心的。
【藏案下。】
目睹她的纠结后,赵夙突然开口。
杨窈若照做,在案与案□□接处有间隙,正好可以将纸折叠藏进去。做完这些后,杨窈若重新上床榻,没一会儿她又转身想去看,一翻身便正好对着案几,不必特意起身或斜视。
她似乎安定了不少。
【你累了,好好睡吧。】他的声音是难得的轻柔,仿佛在哄一个胆怯无依的婴孩。
奇异的是,焦躁不安的杨窈若似乎真的被安抚住了,她不再翻来覆去,也不再小动作不断,眼皮慢慢地阖上,似乎渐渐进入梦乡。
突然,她脚一蹬,眉头紧皱,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眼珠滚动,似乎随时都要醒来。
轻柔至极的低吟声在杨窈若耳边漾起,像是午后的婴儿摇床上,挂着压命的沉甸甸的金锁叫徐徐微风吹动,发出的轻轻叮当声,叫人心神宁静,唇边不由浅笑。
杨窈若也慢慢平静,继续陷入沉睡,酣然入梦。
含元殿外,好不容易商议完政事,被陛下挥退的大臣诧异的往殿内回首。
“这……是何人?”黑长胡须的中年臣子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向同僚询问。
“是陛下。”另一个身形清瘦,满鬓白霜的紫袍老臣子肯定道,毕竟历经几朝,要比寻常臣子稳重,更要见多识广。皇帝唱个童谣安眠曲算什么,他还见过喜欢假扮乞丐,让宫人施舍的皇帝呢。
老臣子原本因政事对年轻一派的激进很是不满,如今一瞧,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自得,原先的剑拔弩张也消退不少。他心里想到,年轻人还是不经事,太生嫩。
两人半步后还跟着个穿红袍圆领官服的白面胖子,听了二人的话,脸上堆满笑,谄媚却不叫人讨厌,他弯腰一拱手,全然讨教的诚恳,“敢问两位相公,可知陛下哼的童谣出处?”
他一开口,另外两人都推辞起来,嘴上说不知道,纷纷谈论起政事,留他一人在身后。
白面胖子也不生气,一甩官服的宽袖,嘴上哼唱,琢磨起童谣,至少也要记得词曲好寻出处。他清楚前头两位相公都是世家出身,清贵高洁,自是看不起他这样溜须拍马之辈,那又何妨,需知溜须拍马也有功夫,换成他俩指不定要拍到龙爪子上呢!
不提赵夙随口哼来哄杨窈若的童谣引起多少动静,杨窈若却是安安稳稳的睡到日头西斜,直到一道朗声相询惊扰了她。
杨窈若缓缓睁开眼睛,头痛不已,身上也酸疼,仿佛被擀面杖碾过一般,上午挣扎时受的伤如今都回过味来,开始争抢着泛疼。
她起身,脑袋尚有些晕晕乎乎,捂着额头,上午的记忆悉数涌入,杨窈若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大事。
“天呐,赵夙,我竟然那么厉害!”杨窈若惊呼,“那还是我吗?”
她不可思议的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与前头勇斗伯父伯娘,威逼利诱令刘婆子替自己做认证时的样子,可谓是判若两人。
“娘呀,我出息了!”她的语气更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将上午的自己与此刻的自己相隔开。
也许……多少有些逃避的意味,察觉出这一点的赵夙却没说教,他见过这样的人,头一次杀人的将士,未必每一人都恐惧,有的人便似杨窈若这般,仿佛将自己分作二人,前头杀人,后头浑然忘了此事一般,说说笑笑。
看似很好,可时日长了,某一日便彻底疯癫。因为事后的游刃有余只是表象,恐惧仍旧在,只是藏得更深,越积越多,直到某一日将其逼疯。偏偏这一关,只有自己能克服,外人插不了手。
于是,赵夙不动声色,他顺着她,安抚她。
【嗯,很厉害。】
【夜里不妨许愿嘉奖自己,想要什么许什么,不必思虑,你做的很好。】
杨窈若十分惊喜,她一直觉得赵夙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沉稳归沉稳,但过于克制,情绪几乎不波动,很少温声细语的叫她毫无目的的放纵。
“那,我想要酥山可以吗?”她小心试探,为自己的无理需求做铺垫。
【可以。】
“今日不背书可以吗?”
【可以。】
“我想看你长什么样可以吗?”
赵夙却没像杨窈若想的那样,轻而易举的被套路下意识说可以,而是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一瞬,也似乎很久,但杨窈若的心却渐渐沉底,失望低头,正当她要说无妨时,耳边传来赵夙的声音,低沉温柔,好似羽毛轻轻挠耳朵,连心口都泛痒。
【可以。】
杨窈若喜笑颜开,若是忽略耳后的一点红晕,那真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赵夙!我真喜欢你!!”她兴奋极了,眼睛弯的像月牙,姣好的面容较潋滟湖水更夺目,“有你在身边,我觉得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你是我在这里唯一唯一的朋友!”
赵夙的喉结滚了滚,在听清她后面所言后又恢复如常。
【起身动动筋骨,你睡的太久了。】他声音如常,回以她的仍旧是长辈般的关怀。
杨窈若笑吟吟的点头,正巧门前传来敲门声,她穿好鞋袜,一下子蹦到地上,举手投足都洋溢着莫名的欢喜。
打开门,站在眼前的是少年如玉,郎朗似月的桓及第,他一见到杨窈若脸上便全是压制不住的笑容,灿烂明朗。少年人的心意热烈而诚挚,喜欢二字任他如何遮掩也藏不住。
“窈、窈若妹妹,我娘做了些青团,我想着、想着你爱吃,便送了些来,还望你收下。”
【呵,轻浮。】见了少年男女相会的某人是否咬牙切齿不得知,但他一定没有二人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