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外,来人从马上一跃而下,身后还跟了两三人。最最紧要的是,他们身上的衣裳绣有元德镖局的纹样,习武之人行止内敛,眉宇自由一股刚强之气,叫人不敢小瞧。
本该嚣张的刘婆子也称奇了,她敢做丧尽天良的事,身后自然是有依仗的,但却比不得元德镖局,听说人家明面里和郡守沾亲带故,江湖上也有靠山。刘婆子眼角的皱纹一跳,暗自思量,难不成杨家还和元德镖局扯得上干系?
杨二娘不已是爷娘双亡的孤女了吗?
马上的人是元德镖局的一个镖头,送信的事本不该由他来,谁叫杨窈若那日假扮婢女过于逼真,给的又多,叫人家真的以为杨二娘是被什么世家贵胄的郎君给始乱终弃了。虽说她是世家郎君的一时兴起,可谁晓得哪日会否又生出兴致,与其到时得罪人,不如把事情做圆融了。
故而区区一封信,元德镖局连着镖头让三人来送。
送信的镖头姓李,身姿刚健,宽额虎目,完全是话本子里刚正不阿的大侠长相,他性格亦是如此。他方才呵斥,也是因看不惯一群人欺辱一弱质纤纤的女郎。
刘婆子见风使舵,变得比伯父伯娘快多了,她赶忙收回自己举着银针的手,皱纹挤在一块,凑出个笑模样,“不知足下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李镖头昂首挺胸,冷睨刘婆子一眼,“干你何事!”
他完全不给刘婆子脸面,虎目绕庭院一扫,“杨家二娘可在?”
杨窈若从地上起来,扶住被扎的左手,因疼痛而泛起的泪花还未散去,整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在,敢问您寻我何事?”
李镖头从怀里拿出信,递给杨窈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有人托我元德镖局给女郎送的信。”
杨窈若双手捧住,按在胸口,“多谢镖头!”
本来把信给了杨窈若,李镖头就可以离去,但他记着先前发生的那档子事,怜贫惜弱的心起来了,怒视刘婆子几人,意有所指的对杨窈若道:“虽是萍水相逢,然得遇便是有缘,女郎来日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亦可来元德镖局寻某,只说是姓李的镖头便可。某虽不才,忝居元德镖局镖头之位,承蒙道上兄弟厚爱,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杨窈若连忙侧身一福,朝他见礼,“多谢李镖头,实在叫我不胜感激!”
“女郎客气。”李镖头虚虚一扶,见刘婆子似有顾忌,便抱拳意欲离去,“某尚有公事,先行离去!”
杨窈若闻言,起身送他,送至门前,看他们骑马离去才转身进了院子。趁着这个空挡,她直接将空白的信封撕去,露出盖了印章火漆的本来面目。
眼见刘婆子虽有些忌惮方才的李镖头,但仍旧对她虎视眈眈。李镖头厉害归厉害,可到底不是杨窈若的血脉亲人,真要是遇事了,不见得愿意倾其所有为她周旋。
杨窈若当然知道,赵夙也清楚,但他当初出这主意压根不是想让元德镖局成为他们忌惮的源头,不过是稍作敲打,叫他们先被震上一震,才好继续。
杨窈若手捧信封,做出一副才瞧清是什么的模样,惊呼一声,“是兄长的信!”
“咦?”她似乎才发觉不对,“怎么前头还有个翊麾校尉的名?”
杨窈若喜极叫了一声,“天老爷啊,难不成我兄长阵前立功,已经是官身了?”
她迫不及待的拆信,一块令牌便这么掉了下来,一起的还有信纸。赵夙早和杨窈若通过气,里头写的什么,她基本都清楚,可还是做出惊讶、高兴、流泪的表情,看到最后,甚至跪在地上,朝某个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爷娘在上,兄长出息了,他建功立业,如今已是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
杨窈若说的情真意切,她身后看着的刘婆子及伯父伯娘几人险险要惊掉下巴,皆是目瞪口呆。
伯父毕竟姓杨,下意识问道:“当真?”
刘婆子则面露惊恐,咽了咽口水,方才的盛气凌人统统消散。依吴律,买卖官家女可是重罪,她便是在乡里买卖上百的女子,也比不得强卖官家女为贱籍来的罪大,普天之下,能有做此事的唯有圣人。
杨窈若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漫不经心的将信封递给几人,手上则玩弄着那块令牌,“怎会有假,难道会有人不惜重金寄信于我,只为了造假腰牌,骗我兄长已为官身?”
她一扫先前的可怜倔强,举手投足都多了两分疯劲。也是,任谁九死一生遭逢大变,都会移了性情。杨窈若任凭他们将信抢走,辨别真伪,自己则慢吞吞捡起地上的布包。
布包里的银针仍旧寒光逼人,静静地躺在那,任由人来操纵。
杨窈若取出一根比手掌还要长的银针,蹙着眉,似乎很担忧,“不知它扎起来疼不疼呢?”
那厢,凑在一块快将信掰碎的三人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因为不论怎么看,上头的印章和漆印都不像假的,腰牌更是刻有杨桢的名字。想想杨窈若不过小小贫家女,即便她想作假蒙骗,也断不可能做到如此精细,寻常百姓可是连官制都认不全的。
刘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哪有先前的神气。
杨窈若轻轻的脚步声却停在了刘婆子面前,悄无声息,犹如鬼魅,她笑着歪头,眼神似孩童般无暇纯澈,黑白分明,“刘婆婆?
你替我试试这针疼不疼,好不好?”
她的语气亲昵,仿佛在撒娇。
刘婆子却被吓得一激灵,可心底的重石却放下了。她对杨窈若那般欺负,人家心中有气不足为奇,此时能宣泄出来,后头才不会想方设法与她为难,倘若客客气气的,转头便报官,那她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若是后者,她拼着杀头的险也要把杨窈若做了,到时候纵使杨窈若的兄长回来,也死无对证了。
可要是能受些皮肉之苦,就把事情揭过,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杀了杨窈若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刘婆子自己也不愿惹上烫手山芋。
故而,眼看杨窈若越来越近,刘婆子也按下恐惧不曾躲。
杨窈若一瞬不落的盯着刘婆子神情的变化,特地放慢动作,慢慢的扎下去,钝刀子杀人才更疼,不是吗?
“嘶嘶嘶!”刘婆子疼得眉毛眼睛全挤在一块,面容扭曲,用银针扎人是她学来的法子,经过她手的女郎几乎都尝过她的厉害,既能叫人疼上一场学个乖,又不损皮肉,照样能卖个好价钱。
这还是头一回银针扎到刘婆子自己身上。
杨窈若动作虽慢,下手可不留情面,她不仅扎,而且旋着扎穿刘婆子的手掌,疼得刘婆子打抽,然后才慢条斯理的问,“疼吗?”
“疼!疼疼!”刘婆子声音都变了,仍旧赶忙回应杨窈若。
【好了。】
【让他们狗咬狗,别累了自己的手。】
赵夙见杨窈若出气了,才适时出声提醒。也不仅是累不累脏不脏手的原因,做的狠了,只会让刘婆子她们记恨上杨窈若,他的人没那么快能赶到,真要是逼急了眼鱼死网破就糟了。
以玉击石,并不值当。
况且,有些事不需要她亲自去做也能有一样的效果。
杨窈若只是觉得心头有一团火,想要做些什么熄灭,经赵夙提醒,她回过神,应了下来,顺手把银针拔了。接着,她把布包扔到几人中间,轻笑一声道:“刘婆婆一人说疼,我总觉得不够可信,不如请伯父伯娘也一并试试?”
闻言,伯娘林芳的眼里都快能喷火了,“你个贱蹄子,猖狂什么?”
她作势就想上前抽杨窈若,被伯父一把拦下,反手给了伯娘一巴掌,让她本就肿胀的半边脸雪上加霜,“蠢妇!你懂什么,桢儿如今可是从七品上的官身,县令便是正七品,待桢儿回来,捏死你我比杀死一头畜牲要容易!”
伯娘林芳的确没什么见识,可她知道县令有多厉害,在她眼里里正就是天老爷般的人物了,县令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杀她全家,当即慌了手脚。
伯娘害怕的挽住伯父的手臂,“那、那可怎么好?”
伯父推开伯娘的手,从布包里取出一根银针,闭上眼睛就想咬牙扎。是他跟林芳一同准备把杨窈若卖掉的,今日不给杨窈若出出气,怕是躲不过去了,扎一针而已,能有什么?来日杨桢衣锦还乡,他便是官老爷的伯父,一扯名号走出去好不威风。
值了!
在他猛地扎下去后,杨窈若突然咦一声。
“伯父,您怎么这般着急?”她巧笑嫣然,“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呢,自己个扎自己肯定不疼,该是你们互扎才对,也有趣些嘛!”
伯父脸都青了。
合着他的委屈白受了?
杨窈若让他们四人两两相对,伯父伯娘彼此相扎,刘婆子和她的健仆彼此相对,在杨窈若的授意下,几人取了最长的银针。她一声令下,几人颤颤巍巍的手落下。
本来他们都想着意思一下,可扎的毕竟是旁人的手,都觉得不怎么疼,而落到自己身上便觉得钻心,怎么自己仁慈了,你却下狠手,那便休怪我无情。人同此心,下手只会更狠,看着对方的眼神快能喷火了。
“贱妇!安敢伤我?”这是恼怒的伯父。
“你心里还惦记着那骚寡妇是吧?扎我这么重,我看你是想趁机扎死我,好和寡妇通奸!”伯娘纵着嗓子大喊,本就嫌隙的两人矛盾愈发激化。
刘婆子与健仆这也不容乐观。
按理健仆的卖身契都在刘婆子手上,是最不敢造次的,可是刘婆子呼来喝去惯了,哪怕健仆仅仅是轻轻一扎,她也大喊大叫,自己下手更黑,毕竟她扎那些女郎们习惯了,可不觉得有什么。
刘婆子恨恨盯着健仆,“你且等着,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凡是主仆,若非忠仆,那私下里必定是有龌龊的,刘婆子又非善待人的性子,没少苛待她手下的仆从。她一这么说,健仆就想到素日里刘婆子对他动辄打骂,心里不爽起来。如今可是个好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叫那老婆子疼上一疼,横竖回去都会被怨怪。
健仆心思一动,一改先前的小心翼翼,顿时手一重,针便将手掌扎了一半,院子里乍然回荡着刘婆子的惨叫。
“啊!”
“你个天杀的蠢材,做什么呢?”刘婆子疼得脸都变色了,一边嘶嘶一边责骂。
健仆缩了缩脖子,装出无辜笨拙的模样,“手抖了……”
虽是挑拨离间,却是阳谋,本有嫌隙的人可经不住半点试探。
杨窈若坐山观虎斗,发现这可比自己上手要有意思多了,还能解闷。她在心中和赵夙大为赞叹,“还好你提醒我了,要不还见不到他们这么有趣的好场面。既能叫他们付出代价,又叫他们互相内讧。赵夙,你怎么这么聪明,是吃了神仙药吗?”
【不是。】他竟还一本正经的答她。
【惟勤学可明智。】
好的,杨窈若闭嘴了,他的意思就是叫她多读书,可以变聪明,这个话题可以跳过了,她微笑不语,转头欣赏几人内讧的模样。
赵夙自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但体贴的没有揭穿,而是说起正事。
【趁热打铁。】
【如今正是拿住把柄的好时机。】
杨窈若何其聪明,兼之方才被刘婆子几人欺辱的劲还没有过,整个人犹如刺猬,浑身带刺。赵夙一说,她立刻应声,“你说的对,我可不想伺候他们了。”
她一握拳,溜进堂兄杨榆里的屋子,那原本是兄长杨桢住的,里头有笔墨纸砚,虽说都不算名贵,但都能用。杨窈若进去的时候,杨榆里争躺榻上晒太阳呢,他挪了好半天才挪到日头照到的一角,舒服的眯起本就只剩下一条缝的眼。
杨窈若翻箱倒柜,总算在一个箱子里找到,杨榆里是个草包,笔墨纸砚在他手边基本就是积灰的命,所以伯娘收拾屋子的时候索性收起来了。
拿到想要的东西后,杨窈若本来是要出屋子的,将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她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去。
杨榆里前头就吓得大气不敢出,见杨窈若似乎朝着他过来,肿得馒头大的脸连抖都抖不动,只一个劲的支支吾吾,也听不清是啥,“窝,泥,你别果赖!球你,放锅窝!!!”
杨窈若站在他面前,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把杨榆里吓得快晕过去了。
然后,她的手慢慢伸过去……
杨榆里紧张到抽搐闭眼,一瞬两瞬,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到,只听见咯吱一声,杨榆里试探的睁开一只眼,嗯?怎么好似暗了不少?
两只眼睁开细瞧,他的窗户被关上了。
原先的他,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下,舒适惬意,现在重归阴暗。杨榆里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手脚都不能动,小心挪了两刻才得到的日光啊!都是他辛苦努力的成果!
功亏一篑了。
他咬着牙,挨饿与半身不遂的委屈涌上心头,禁不住呜咽起来。
而做完这一切的杨窈若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并没有留下非要让杨榆里感谢自己,虽然他也说不出句清楚的整话。
杨窈若戏弄完杨榆里,隔绝了他的日光,但她自己的心情倒是晴朗了起来。接着,她像模像样的背着手感叹,“赵夙,我感觉我要变坏了。”
她突然感慨。
【尚远。】
“这还不坏?”杨窈若讶然,由衷发问,“那要到何种地步才算变坏?杀人?越货?”
【纵容奸恶,构陷忠良,屠城卖国。】
杨窈若沉默,经他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
良心上一点负担也没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