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杨窈若没理他,因为桓及第看着她脸上的伤,一下便皱起眉,义愤填膺,“他们又打你了?”

杨窈若的手盖住侧面,泫然欲泣,“嗯。”

“真真是可恶!”桓及第怒而甩袖,“他们霸了你阿耶留下的田宅,还把你阿兄送上战场,如今更甚,欺负你一介孤女。”

杨窈若被他说到了心坎,连连点头。

那厢,赵夙不无嘲讽的添了句。

【一通废话。】

【对你的处境没有丝毫助益。】

原本被鼓动的杨窈若,听到赵夙这么说,不小心回想了一下,好似真的……

不行,她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认真的看向桓及第,“如今,我也没甚法子,除了忍耐还能如何?”

“不会忍太久。”少年人的目光热忱,白皙俊秀的面容,文人的文雅秀气,融合在一块,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等我……乡试过了,他们都不会再敢对你做什么。”

他说的隐晦,可眼里的情意缠绵,都快溢出眼眶,杨窈若也察觉到了。

倘若……他能帮自己脱离苦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假装慌乱红脸,猛然惊醒,“我、我先去采野菜了,再耽搁该来不及了。”

她对他轻轻颔首,然后便低着头羞涩离去。

赵夙见了全程,吹毛求疵地挑剔起来。

【连句明眼的许诺都不曾有。】他冷哼一声,显然是瞧不上。

但就他莫名其妙的态度,杨窈若很大胆的猜测,倘若桓及第真给了她什么具体的承诺,只怕赵夙转头又要说人家轻浮。

他见杨窈若没反应,继续挑剔。

【不够高!】

【太瘦!】

【弱不禁风!】

【快及冠的人,连举人都考不上,愚钝!】

他眼界不同,在十里八乡都算拔尖的桓及第在他口中处处不尽人意,从头到脚都是缺点。

杨窈若受不了了,恰好周围没人,她捂住耳朵,一通跺脚,“啊啊啊啊啊!”

试图吵死赵夙,来让他安静。

她有没有吵死赵夙不知道,但她的幼稚行径确实制止了赵夙,让他反思自己刚刚是否一样可笑。嗯,委实丢人,他方才竟昏了头,似毛头小子一般气盛,说人长短。

想起这个,赵夙的脸更沉。他底下的臣工一早承受太多,已经开始在心底求祖宗保佑了,天晓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陛下沉下脸的样子有多吓人!

【我错了。】他果断认错,终止这场幼稚的闹剧。

杨窈若这才重新背起背篓往前走,她勉强气顺了些,感觉自己方才也有些不太讲理,别别扭扭的解释,“你生于膏粱钟鼎之家,眼界开阔,自然会看出桓及第的许多不足之处。但于我而言,我常常被伯娘殴打,从无一人救我,村子里的人多是冷眼旁观,唯独他曾听见动静站出来,敲了我家门,使我少受一顿皮肉之苦。

可能你不能懂,但以我的处境,他的援手难能可贵。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感念这份恩情,更钦佩他的赤子之心,他非侠客,亦非权贵,却敢于站出来指责不公。你也许不知道,于贫家子而言,需多大勇气。”

杨窈若穿过一处山丘,她气喘吁吁,用袖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朝前走。

赵夙则发觉,杨窈若比自己想的要聪明,也更有毅力。

他笑了笑,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原以为会沉默的走到邻村,然而过了两息……

“赵夙,我脚疼。”

【先忍忍。】

“赵夙,我累了!”

“赵夙,怎么路这么长!”

“赵夙!啊啊啊,那边密密麻麻好多虫子!!”

【再忍忍,过了这段路便好了。】

可惜他的话很快淹没在杨窈若接连不断的状告里。

很好。

【行途漫漫,不如读书。】

“啊?”

【昨日背的乐理呢?重温一遍。】

杨窈若成功被他带过去,她开始磕磕绊绊的回忆起自己学过什么,忘了关注路上发生什么,身上有什么小疼小痛。没奈何,教过就抛之脑后,谁家好人朝不保夕还刻苦去记这些,她连在现代都没刻苦读书过,全靠她的老母亲真金白银堆上去,才考了个不错的成绩。

倒是赵夙,他强的可怕,不管什么都能教,经史典籍信手拈来,教完论语教乐理,教完乐理背兵法……

按赵夙的说法,等将来他找到她,除了这些诵读的,还要学骑射等等。

她很怀疑,要是自己在现代遇见他,说不定现在高低是个状元,让她家祖坟哐哐冒青烟。

“呀!”杨窈若突然大叫一声,目露茫然。

【怎么了?背的虽磕绊,但无甚大错。】

“我好像迷路了。”杨窈若呆愣愣的看着陌生的小道,她就走过一回往邻村的路,但一路走来显然不大对劲,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沉默,继续沉默。

【是我不好,分散了你的精力,走错也是有的。】赵夙主动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先不慌。】

【你与我说说邻村位于何边,路上有何显目之物,怪石嶙峋皆可。】

杨窈若开始回忆,她一手支着下巴,“嗯,鱼临村在西边,我记得路上会经过一棵快一千年的大榕树,鱼临村旁边有条小溪,就是因为鱼多才叫鱼临嘛。”

她眼睛一亮,“我知道怎么走了!”

“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我朝反方向走肯定能到鱼临村!”她兴冲冲的指着太阳,对着赵夙如破解谜题的学生在向老师邀功的兴奋神态。

【你说的很对。】赵夙听出来了,所以他不吝夸赞。

听得杨窈若止不住的得意。

看她的样子,赵夙也不由展眉,露了些笑意。他底下战战兢兢上奏的臣子不由松了口气,想来陛下定是对他的进言十分满意,陛下政事上历来严苛,行事一丝不苟,听闻就连宗室进宫抚养的诸位子侄各个天资聪颖却都不曾得到陛下一句赞许。

臣子心里嘿嘿直笑,说不定他今年进阶有望。

而被夸完的杨窈若成就感十足,开始不断向赵夙传授自己的‘经验’,什么夜里迷路看北斗七星啊,林子里可以看树桩年轮哪边密等等。

赵夙十分捧场,或夸或惊叹,引得杨窈若路上兴高采烈,一句抱怨没有的到了鱼临村。

其实杨窈若说的,对于行军打仗的人而言,如呼吸喝水一般浅显。毕竟,打仗可以不赢,但路不能迷。恰好,赵夙是行军打仗的能手,别说是区区乡间小路,便是身处荒漠他也不会迷路。

但这些,就不必同杨窈若说了。

看她兴致勃勃一心要教导他的模样,煞是有趣,人心似乎都跟着放晴。当然,她喋喋不休抱怨的样子,也有几分可爱。

赵夙极为偏心的想。

到了鱼临村,杨窈若很快找到正在给板车装筐的阿叔。

她辛辛苦苦跑来正是为此,鱼临村临溪临河,村里人以贩卖各类鱼货为生,所以每日都会有板车送去附近的乡。她来就是为了蹭板车坐的!

杨窈若忍痛从腰带掏出两枚铜钱,递给送鱼的阿叔,获得板车一处空隙安坐。

看着鱼都装的差不多了,送鱼阿叔朝着空气一挥鞭子,驴子慢悠悠的走起来。杨窈若坐在腥闲的鱼货里,痛心的和赵夙抱怨,“我的钱!我那么可爱耀眼夺目的大铜钱!”

【好好读书,完成任务,你可以许愿要很多金银。】

杨窈若的目光落到身旁装鱼的筐子,随意道:“那我要这么一大筐的金子也可以?”

【可以。】他毫无犹疑的应下。

“骗人!”她才不满意呢,“这可是我和伯娘她斗智斗勇,辛辛苦苦藏下的,每一枚都是我的心肝肝,早已超脱了世俗赋予它们的意义!”

在杨窈若讲述了自己是怎么藏进鞋底,又扔进猪圈,躲过伯娘的层层扫荡后,赵夙也不由颔首。

【然也,弥足珍贵。】

成功说服赵夙后,杨窈若满意而笑。

随后,她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

“就是,说好的一筐金子不能反悔!”她急了。

【……】

【自然。】

杨窈若心满意足,以至于后面赵夙让她听课也听得格外认真。

好不容易到了乡里,天已大亮,乡里往来商贾颇多,倒是热闹景象,尤其是码头,因明丰乡位于三郡交接处,又临水,故而往来卸货的人特别多。

她先到码头口要了碗豆花,靠码头的地方往往量大便宜。

杨窈若大口大口的吃着豆花,气都顾不上喘,许是肚子里没半点油水,明明豆花里连白糖都没有,她还是觉得豆花滑嫩,唇齿留香,满满的豆子香。

“真好吃啊,要是有糖就更好了。”她对赵夙感叹道。

还没等赵夙回答,杨窈若便自顾自的继续,“乡里有三家镖局,刚刚打听过了,威合镖局是三家里最薄弱的,元德镖局实力雄厚,但贵得很,几乎只做大商贾或达官贵人的生意,倒是陆丰镖局既有实力,价又公道。

我们一会儿去陆丰镖局?”

【不,去元德镖局。】

“行吧。”杨窈若无所谓,横竖抵的都是赵夙的东西。

她听赵夙的,去成衣铺子租了身衣裳,又戴上幂篱,身形被完全遮挡,只瞧在幂篱轻纱下若隐若现的衣料,不知情的怕会误认为某家小官之女。不过也不大可能,凡是良家贵女,断无独自一人离家闲走的。

杨窈若看着气派庄严的元德镖局,门前还有板着脸凶神恶煞看门的弟子,不免心里打颤,生出些胆怯。

“赵夙,我怕。”她求救般喊起赵夙的名字。

她看着胆小,其实最聪明,懂得识眼色。在面对赵夙时,能趾高气昂的支使,是因为她清楚赵夙对她有莫名的包容,可一旦出门又是另一回事。

镖局往往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她真要是得罪了人,被打一顿轰出来都是容易的。

【记住我教你的。】

【幂篱可遮挡面容,不易露出破绽。】

【日后可否安生,在此一举。】

【杨窈若,莫看轻了你自己。】

不愧曾是能在行军前鼓舞士气的将军,赵夙一句句话仿佛敲鼓重锤,叫杨窈若心中氤氲的恐惧慢慢消散。

“我可以!”她重重点头,一鼓作气朝里走,阴差阳错显得气势汹汹,倒是让守门的镖局弟子不敢拦。

凭着一腔孤勇闯进去后,杨窈若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总不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找人吧?好在她多虑了,在她萌生退意前,就有面带笑容的中年人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敢问女郎可是要押镖?”

“送信。”杨窈若道。

原本带着笑,看着十分面善的中年人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但顾及她的打扮做派,还是勉强继续,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哦?不知是什么信?要送到何处?”

杨窈若心底怕极了,但越是没底越是要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色厉内荏而已,她可以!

于是,她轻咳一声,把头高高昂起,歪着头,像极了落枕的跋扈姿态,“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郎君吩咐的事只管做好便是。”

“是是!”管事的闻言非但不生气,反而恭敬了许多。

杨窈若装模作样的点头,从袖子里拿出赵夙给她的那封信,不过外头还套了新的信封,没有半点笔墨,叫人看不出门道。

“我家郎君说了,信嘛等明日他离了此处再送,是一个什么乌石村的女子,姓杨行二的。”杨窈若不耐烦的复述一遍,接着拿出一个金匙扔向管事,“此为酬劳。”

在面善的中年管事反复打量手中金匙时,杨窈若还不忘自己添了句,“今日的事,不得向外张扬。否则……”她呵呵一笑,充满威胁的意味。

本来还心存疑虑的管事当即一拜,一副忠心可靠的模样,许诺道:“请女郎安心,也请转告贵郎君,小的绝不会向外透露分毫。”

被恭恭敬敬送出门,杨窈若强忍怯意,慢吞吞朝外走,直到确认那些人看不到自己后,才一个劲的朝前跑,跑到一处巷角捂着胸口大喘气。她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腿都在抖。

赵夙见状,想出声安抚她的情绪。

【你已做的很好。】

【事俱毕,安心静候便可。】

他说了许多,杨窈若也不知听进没有,她突然喘了口气,而后大哭,撕心裂肺,宣泄情绪。

她哭的模样可怜,却也说不出的可爱。

赵夙轻叹,她还是小孩呢。

等到哭够了,杨窈若擦了擦眼泪就重新站起来,除了通红的鼻子,看不出半点萎靡,好似又恢复了精力,将先前的惊险忘了一干二净,跑到摊子前又买了一个蒸饼,吃得极香。

合着只有赵夙白担忧了一场,生怕她崩溃。

吃了一个香喷喷、软乎乎的蒸饼,杨窈若的心情好多了,她还不忘和赵夙炫耀,“还好我当初聪明,把留下的钱藏了一半,要不然今日的衣裳和吃食都没有着落。”

【嗯。】

【你最聪明。】

虽然用系统的机械音听起来怪怪的,但他确实是不带半点嘲讽,完全是老阿耶哄小孩高兴的语气。

杨窈若也就勉勉强强接受啦~

瞎混了一会儿,杨窈若报复性的吃了好些吃食,才去了成衣铺子还衣裳。她换上自己的粗旧衣裳后,还不忘采买了些野菜往筐里放。

最后,她摸着饱鼓鼓的肚子,坐上了回鱼临村的驴车。

真可惜,要不是伯娘有一只狗鼻子,她就能藏点吃的回去了,也不至于有钱也要挨饿。

唉,怀着遗憾的心情,杨窈若回到了鱼临村,并在赵夙的要求下又学了一篇文章。

然后她便艰辛的背着背篓走小道回乌石村。

因着送鱼阿叔的耽搁,回来时已有些晚了,杨窈若走在小道上,看着浓红如血的夕阳,心中叹气,看来回去少不得被伯娘一顿骂。

想到这里,本来紧赶慢赶的杨窈若干脆躺平,彻底放慢步子,欣赏黄昏的美景。

横竖都要被骂嘛,那肯定是越晚回去越划算。也正是因此,快到村口时,杨窈若听到了点奇怪的动静,就在高高的草垛后面。哼哼唧唧的,叫人听了就容易想歪。

嗯?落霞与“孤鹜”齐飞?

杨窈若的思绪不免发散,她本来是想做个有品德的过路人,悄无声息的走掉,毕竟“孤鹜”爱打野也不是什么错嘛。直到……她看见草垛旁的某件衣裳有些眼熟。

怎么这么像她那位道貌岸然的伯父的衣裳?

衣裳√

地点√

品行√

三种巧合凑在一块,基本已经质变为证据了。到底是骨子里看热闹的本性战胜恐惧,她蹑手蹑脚的挪动步子,偷偷一瞧,果真是她那位喜爱装模作样的道德败类伯父。

“赵夙,你说什么事情让人最痛苦?”她在心里问赵夙。

不需要他的回应,杨窈若自问自答,忽而一笑,目光里闪烁着近乎灿烂的狡黠,“当然是毁掉他最在乎的一切!”

她上辈子加这辈子,吃过所有的苦,几乎都来自这家人,怎么好不“回报”一二?

两人正纠缠得难舍难分,怕是天生下刀子都不知道躲的,给了杨窈若许多可操作的空间,她悄悄把伯父的衣裳全顺走,至于另一位娘子的衣裳,她就取了件外裳。

拿了衣服后,她直接丢进一旁的溪流。

趁着此时正是村里人下田完,准备晚归的时候,她朝前头人多的地方走去,躲着喊,“坏了坏了,前头草垛来了野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