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慈试着拯救自己的衣袖,扯到第二下的时候崔迎之就轻易地松了手,放过了它,没有强求的意思。
他垂眼对上崔迎之迷蒙的目光,低声问:“崔迎之,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崔迎之蹙着眉,一字一句地重申:“我说了,我没醉。”
他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透出几分笑来,待见迟迟等不到答案已然准备翻脸反悔的崔迎之生出恼意,这才慢悠悠道:“行,那你听清楚了——”
“这是另外的价钱。”
“所以能抵债吗?”
崔迎之:?
没等崔迎之做出回应,屈慈弯腰,臂弯穿过崔迎之的膝下,将她抱起,朝着与床榻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一脚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你最好先去泡个冷水澡冷静冷静再回答我。”
花楼内人员杂乱,三教九流汇聚,底层的大堂内,最显眼的莫不过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一老一少。
老者目如铜铃,声如洪钟,鹤发童颜,手持卦幡,似是个阴阳生。少年人则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标致,清俊之中尚存稚气。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听着老者吹胡子瞪眼地念叨他,同时还得想方设法避开过路女郎们揩油的手。
“年纪轻轻,不思读书学艺,整日往花楼跑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我倒宁愿你是来寻花问柳的!小兔崽子还动我药材!你才学会多少?药是能乱给人吃的吗?把人治死了怎么办?”
“我有在好好学!而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好好学个屁!伤寒杂病论背会了多少?黄帝内经又读过几遍?看看人家阿慈,多叫人省心,从不会自找麻烦,平常碰到个女郎恨不得避着走!除非为了屈家那个小王八,不然我都没见过他来花楼!”
走在前边的少年人陡然顿住,逼得身后的老者也随之停下步子。
“怎么?你还不想走了?”
少年人回头,满腹话语梗在喉间,他神色惶惶,踟蹰着抬起手指向前方:“老东西,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
“是什么是……阿慈!?”
两人一时驻在原地,就见许久不见的屈慈怀中抱着个女郎在人群中穿行而过。那女郎双手勾着他的肩颈,头埋在他的颈窝处看不见真容。整个人都窝在屈慈怀中,姿势暧昧得不行。
屈慈一路都在很那女郎说话,神情柔和,以两人的视角来看,颇有点儿软玉在怀春风得意的派头。
殊不知两人已然小声吵了一路。
“你放我下来。”
“不是腿软走不动路?”
“你就不能自己去找人烧水吗?”
“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正车轱辘话来回吵着,屈慈偏头直晃晃迎上了老少二人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原本平稳的脚步不由一顿,转瞬便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的方向行去。
前脚还振振有词的老者上下打量走到眼前的屈慈,眉头拧出几道沟壑,手中的卦幡也连着手一块儿颤,最后似是抱着希冀般硬是从喉间挤出一句:“你……你跟屈慈什么关系?”
屈慈没工夫陪他演真假屈慈的无聊戏码,直截了当道:“清心散带了没。”
厢房。
送走了前来赔罪的罪魁祸首芸娘,房内剩余的老幼病残四人一时静默无言。
才恢复不久的崔迎之这才有工夫打量其余人,从左手边开始,忽略一旁的屈慈,粗粗扫视过坐在正对面的少年,待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时,她微蹙起眉,目光凝住不动。
谁也没有开口,氛围也跟着凝滞起来。
半晌,她蓦然拍桌而起,堂而皇之地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静谧,吓得其余三人具是一惊,纷纷抬头望她。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指着老者,用笃定的语气朝屈慈告状:“他骗过我银子。”
老者听罢下意识否认,紧随其后同样拍桌而起,正欲反驳,岂料崔迎之完全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劈头盖脸倒豆子似的开始详述他的罪行,叫他根本插不上话。
“我那块碑的风水方位就是他看的,说好了是个万里挑一的风水宝地,结果三年下来被水淹了四回,被泥石埋了六回,本来四周还有花木点缀,你猜怎么着?刚下土没多久地龙翻身,树全倒了,周边更是直接寸草不生。到今天为止我换了三块新碑,所有石碑加起来统共修补了整整十二次。”
“就这,他收了我整整五百两。”
崔迎之在“五百两”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谴责之意昭然若揭。
屈慈被震住了,回过头去看被指着的老者。
老者……
老者回避了他的目光,把卦幡掩到身后,默默地坐下了。
明显心虚。
“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江湖骗子了?”
老者原本其实并没有认出崔迎之,直到崔迎之提及那块碑和那五百两银子。这样的冤大头属实难遇,他想不记得都难。
他嗫嚅着回道:“这怎么不算万里挑一呢。”
坐在对面的少年人顿时也不淡定地跳了起来,咋咋呼呼道:“好啊!老东西,骗了这姐姐整整五百两!你还说你没钱?”
老者回头瞪他:“平日吃穿用度不要开销的?药材不要钱啊?想要什么药材去山上一低头就能采到?你有这本事干嘛还跟我?”
眼看两人还要继续吵个没完,屈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少二人。
少年虽敢回怼明显关系更为亲近的老者,却意外地很听屈慈的话,当即收了声,闭了嘴,安分地在一旁当个小花瓶。
大花瓶屈慈则作为双方唯一的共同人脉,终于有机会互相介绍双方。
他指了指少年,“这位是子珩。”
又指向老者,“这是他师傅,邹济,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郎中。”
紧接着又向二者报上了崔迎之那用以对外的假名。
崔迎之重又坐下,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他,“哪个zou字?”
屈慈答:“邹记烧饼的邹。”说罢又非常了解崔迎之似的特地补了一句,“但是他跟邹记烧饼没有任何关系。”
不出屈慈意外,听到前半句时,崔迎之明显还有几分兴趣,待后半句话落,她移开眼,掌心支着下颚,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模样,半点儿兴致也无。
屈慈没有就此放弃:“你别看他虽然人不行,但是医术其实还可以。只是看看也没什么,万一能治好还赚了,你那五百两也不能白花是不是。”
邹济闻言气得又要起身,硬是被子珩给摁下了。
子珩道:“您别急啊,阿慈哥说的也没错嘛。”
邹济作势就要拿卦幡抽他,被子珩熟练地躲了过去。他只好恨恨收回手,强调:“若是要我看诊,可就不止五百两了。”转而对上屈慈平静无波的目光,勉强又接了句,“当然,给你个面子也不是不行。”
屈慈满意地收回目光,苦口婆心地继续试图开导崔迎之不要讳疾忌医。简直像是在哄家里难缠的小孩喝苦汤药,听得子珩和邹济几番欲言又止,觉得他们爷俩应该在门外望风而不是留在这儿坐立不安浑身难受。
没等屈慈再多说几句,崔迎之耐心告罄,瞥了眼神情复杂的老少二人,又觉得来都来了,遂勉强点头。
不过半刻——
“要不算了,现在这手也能用是不是。”
原先信誓旦旦准备大显身手的邹济按照一贯流程检查了一番,很快败下阵来,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二人一眼,连带着声量也低了不少。
说罢,他望向屈慈,屈慈满脸写着“庸医”两个大字,偏头看子珩,子珩故作无意地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病患本人则是冷笑一声,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邹济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
他像顽童似的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仿佛要凭此弥补不足的底气,嚷嚷道:“老头子我是神医又不是神仙。这伤少说有个三五年了吧?也就算你运数好,伤成这样这手现在还能动弹已经不错了。知足者常乐晓不晓得?”
“所以是治不了了?”崔迎之不觉意外,平静地收回手。
邹济收回面上浮夸的做派,郑重起来,摆出一副医者的姿态:“代价很大,而且就算治了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顶多是从能单手抬碗变成抬凳子。”
“那算了。”
崔迎之毫不犹豫,起身作势要离开。
“我要回去了,你跟二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屈慈紧接着起身:“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没必要。”
在接受这只手再也握不了刀的现实过后,她就已然将它放弃,也不想再为此搭进去多余的时间精力。陈年旧疴,如插进血肉的骨刺,渐渐与血肉融为一体,长进心中,到头来再不可能恢复如初。
会答应问诊不过是看在屈慈的面上。就算今日听到的是能够完全治愈的答复,她也不一定会愿意接受。
或许是因为崔迎之的态度实在太过坚决,屈慈没有再强求,只得作罢。
两人与老少作别,从花楼出来,夜风拂过,吹散心头沉闷。
清冷月色洒了满地,似流淌的河。
崔迎之走在前头,屈慈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银白路面上,仿佛在过星宿搭建而成的鹊桥。
今日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堆到了一块儿,方才人多时还不觉别扭,一余下他们两人,被暂时摁下的情绪渐渐露头,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崔迎之不管不顾低头走着,脑海中惊涛骇浪,狂潮翻涌,越想越躁,恨不能把今日的事儿全都忘个干净。正烦着,就听身后的屈慈叫住她,说:
“崔迎之,你是不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烦乱的思绪暂歇,崔迎之从不愿面对的记忆里粗略翻找了一圈。
哦,想起来了。
卖身还债的问题。